在樓梯上,段氏兄妹狹路相逢。


    段人鳳已經梳洗停當,換了一身石青色的旗袍,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而且塗了一點亮晶晶的新款口紅,塗得兩片薄嘴唇有棱有角。她這是剛從客房裏出來,懷裏抱著金玉郎的衣服,仰起頭望著哥哥,她略微的有一點點羞澀,為了掩飾這點羞澀,她要挑釁似的,故意的麵無表情:“讓路。”


    段人龍不但沒讓路,而且一把抓住她的細胳膊,連拉帶扯的把她拽下樓梯進了餐廳。眼看周圍沒了旁人,他低聲問道:“你是怎麽想的?就是玩玩?還是真要跟他結婚?”


    段人鳳騰出左手,將中指上的戒指向他一亮:“我已經答應他的求婚了。”


    “求婚?他什麽時候求的?”


    “就在你昨天下午出門的時候。”


    段人龍瞪了眼睛:“我他媽出去了還沒有一小時,你倆就把終身大事給訂下來了?你怎麽不跟我商量商量?”


    段人鳳聽了他這一番話,聽糊塗了:“哥,你說什麽呢?那是玉郎,又不是別人。”


    “要是別人倒好了。”


    段人鳳疑惑的盯著他,漸漸領悟了他的言外之意:“放心,我也不講什麽天長地久,能過就過,過不下去就好聚好散。”她壓低了聲音:“況且……我看他對我是有真感情的,就算將來不能好散,應該也不至於……”


    說到這裏,她忽然皺著眉頭笑了:“怎麽回事?我們還怕了他不成?”


    段人龍轉身靠著餐桌,半站半坐的伸展了一條腿,低頭看著自己這條長腿,他咕噥道:“也不是怕他……”


    他抬頭望向妹妹:“其實,我是想撮合你和福生來著。福生挺好,長得不賴,還聽話。”


    段人鳳依舊皺著眉頭:“你是打算要改行做媒婆?先拿我練練手?”隨即她點點頭,部分的同意了段人龍:“福生是挺聽話。”


    “女大當嫁,把福生給你,福生願意,我也放心。”說到這裏,他又重複了一遍:“福生聽話。”


    段人鳳明白他的意思。他們兄妹依舊是天然的同盟,這同盟容不得懷有異心的外人加入,同黨也不需要,隻肯吸收“聽話”的附庸。而金玉郎的問題已不是“不聽話”三個字可以概括,段人龍越是思索他的所作所為,越是感覺他不但是不可控製、甚至是不可預料。


    可惜,她對張福生,實在是沒有分毫的興趣。盡管張福生——僅作為一個男人來講——確實是“挺好”。


    邁步繞過哥哥,她上了樓回了房,把懷裏的衣服往床上一扔:“睡醒了自己穿。”


    金玉郎沒醒透,還有點睡眼朦朧的意思,懶洋洋的坐起來,他先抬手擋著嘴打了個小哈欠,然後抬起頭來,眯著眼睛向她一笑:“都催著我起來,就不肯讓我睡個懶覺。”


    今天是個大晴天,陽光透過大玻璃窗射進來,強烈極了,把他的半邊輪廓照耀得發虛,他一半融化在了強光裏,一半向著段人鳳甜蜜的笑,這讓段人鳳恍惚了一下,在那恍惚的一瞬間裏,張福生和類似張福生的凡人都變得極其遙遠,他們全在陰暗之處蠅營狗苟的活動著,怎麽能和天使下凡一樣的金玉郎相比?


    這時,金玉郎向她伸出了雙手:“你給我穿。”


    她剛要回答,他卻又將手放了下去:“不,不用你。要穿也是我給你穿。”他欠身扯過褲子,挪到床邊伸出雙腿穿了上,然後跳下地去,雙手扯了褲腰向上一提:“我得照顧你呀!”


    段人鳳將雙臂環抱到胸前,饒有興味的望著他笑了:“你連臉都洗不好,還有本事照顧我?”


    金玉郎係好了褲腰帶,又把襯衫穿了上,一邊係紐扣,一邊抬頭答道:“第一、我會洗臉,第二、我有本事。”


    “那我就等著看了。”


    說完這話,她終於還是忍耐不住,走上前去幫他係起了那些光滑精致的小扣子。金玉郎垂下雙手,一眼不眨的凝視著她,她手上忙活,嘴裏說話:“怎麽?看我好看?”


    “我當然看你好看。”他說著說著自己笑了起來:“情人眼裏出西施,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好看。”


    “等將來愛情淡了,你就知道我到底是什麽模樣了。”


    “不會淡的。”他篤定的向她點點頭:“不會的。”


    “人心難測。就算你不會,還保不住我會呢。”


    金玉郎雙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行,因為有了你,我才又有了家。你不能變心,你要是變了心,我就又沒家了。一個人哪能沒家呢?沒有家多可憐啊!”


    段人鳳感覺這是瘋話,又可憐又可愛的瘋話,讓她又想歎息又想笑:“沒有我的時候,你不是也活得挺好?”


    “要是活得挺好,我為什麽還要找你?”他把她的雙手緊緊握住了,捂到了自己的心口:“總之你不要變心,如果將來你又愛上了別人,你動心的時候要想想我,要想想我沒了你,我該怎麽辦。”


    段人鳳一仰臉:“你這是賴上我了?”


    她臉色蒼白,是個薄情寡義的長相,平時看人的時候,她的黑眼珠被眼睫壓著,時常會射出類似鷹隼的目光,如今這麽一仰臉,她像是將自己毫無保留的展露給了他,任他欣賞自己的所有心意與情緒。


    金玉郎就喜歡她這一路的麵孔,連帶著,也就喜歡她這一路的靈魂。抬手用指肚描畫了她長長的眉毛,他輕聲說道:“怎麽會是賴上了你?我們分明是有緣千裏來相會。”


    段人鳳打開他的手,低頭繼續給他係紐扣,係著係著,她意識到自己正在抿著嘴笑。她承認自己確實是認為金玉郎可愛——無論他這個人是好是壞,都影響不了他的可愛。她願意嫁給這個可愛的人,她願意從今往後,一生一世,好好的愛他。


    金玉郎很快樂,他把這個清晨,視為自己人生的新開端。


    他是需要家的,自從母親死後,他的家就缺失了一大半,等他也失去了父親,他就徹底沒有了家。二十出頭的小單身漢,大多都會渴望著討個老婆成家過日子,然而他又別有心腸——在認識段人鳳之前,他對女人一直沒什麽興趣,他單隻是想要有個家。


    想要一個理想的家,要勝過那個生他養他的舊家,那個舊家裏也隱藏著種種令他不快的齟齬,但他無法選擇父母,也無力逃避齟齬。所以,在舊家徹底潰滅消失之後,他又悲傷又興奮,像個老謀深算的孩童,開始籌劃著要給自己建造一個新家。


    怎麽建造,他不知道,但是誤打誤撞的走到今天,他竟也大功告成。飛快的洗漱穿戴了,他對著鏡子梳頭,鏡子裏的他偏於清瘦,然而氣色很好,麵頰紅噴噴的,一看就是二十世紀裏健康文明、摩登富有的青年人。一手攏著抹了生發油的短發,一手握著梳子緩緩的梳過去,他把頭發梳得像他父親和大哥一樣烏黑光滑,因為他也是個有家的成年人了,現在他是丈夫,將來還會成為父親,所以不能不把自己打扮得莊重一些。


    將頭發一絲不苟的梳好,他放下梳子,頗沉穩的轉身推門走出去——走了沒幾步,他實在是忍不住了,開始蹦蹦跳跳的小跑。一路跑進了客廳裏,他見段人龍正坐在沙發上抽煙,便繞到沙發後頭,親親熱熱的用雙手一按對方的肩膀:“哥哥呀——”


    段人龍原來聽他叫自己為“龍”,已經感覺很肉麻,如今聽了這一聲“哥哥呀”,徹底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回頭看了他一眼,段人龍轉向前方,繼續抽煙:“受不了你這個叫法,你還是叫我龍吧。”然後他向著門口揮了揮手:“我等著見個人,你吃你的飯去,別給我添亂。”


    金玉郎問道:“是要見福生?”


    段人龍這回幹脆沒敢回頭:“對。”


    這時客廳外來了人,那人帶著一身寒氣,輕車熟路的進了客廳,正是張福生本人。進門後見了金玉郎,他的腳步頓了頓,段人龍正想把這二人分開,哪知道金玉郎直起腰,竟是笑著向他招呼道:“福生。”


    然後他繞過沙發走向張福生,並且伸出了一隻手:“我們的年紀應該差不多,我隨著段人鳳,也叫你一聲福生吧。昨天的事情,真是失禮得很,讓你見笑了。”


    張福生看了他這個架勢,猶豫著抬手和他握了握。金玉郎又道:“敝姓金,金玉郎。”


    張福生終於找到了話講:“金先生,幸會。”


    金玉郎放開了他的手,回頭對段人龍說道:“你們談吧,我去吃早飯。”


    然後他像個男主人似的,又向張福生一點頭,隨即轉身走出客廳,前往餐廳。餐廳裏坐著個段人鳳,正在漫不經心的喝熱粥,聞聲回頭看清了金玉郎,她沒說什麽,隻是一笑。


    金玉郎快步走到桌前,望著桌上的桌布、餐具以及飲食,也笑了:“得找新房子搬家了,年前有沒有黃道吉日?”


    段人鳳問道:“什麽吉日?搬家的吉日?”


    “結婚的吉日。”


    “那我不知道。”


    金玉郎抓住她的手,湊到她的近前:“找房子是我們一起找,你喜歡什麽樣的房子?你想住在哪裏?”


    “還是不知道,沒想過。”


    “等到找好了房子,餘下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他歡喜的搖了搖她的手:“我連新房子的家具樣式都想好了,就要最流行的那種白漆洋式家具,看著又潔淨,又明亮,又現代化,好不好?”


    “擺上幾年就不那麽白了。”


    “那我們到時再換新的。”


    段人鳳笑著扭開臉,感覺金玉郎這個樣子挺新鮮,她從沒想過他也會一本正經的思考家務事。


    “隨便你,我不管。”


    “窗簾要淺色的,那種黃黃的櫻草色,配著白家具,你想想,是不是會挺好看?”


    段人鳳點點頭:“可以。”


    金玉郎忽然端過她麵前的小碗,用長勺子給她添了一大勺熱粥:“別隻顧著聽我說,你多吃點,你太瘦了。”


    段人鳳笑道:“照照鏡子吧,還好意思說我瘦。”


    “我也會保重身體,要不然,哪有力氣去找房子訂家具呢?”說著他又抓住了段人鳳的手:“我們都要好好的,好好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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