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雪可不是笑給金玉郎的,她是想起了幼年事情,不由自主的帶出了一點笑容,笑也是給自己笑。可金玉郎這話,她也不便反駁——對待這個小畜生,她懶怠反駁,說多了還好像是她要和他打情罵俏。把臉轉向一旁,她不接他的笑語,隻淡淡答道:“不必,我向來不愛和那些闊親戚聯絡,免得被人批評是要攀高枝。”


    金玉郎向她的肩窩戳了一指頭:“你現在可是金家的二太太,別人不攀你的高枝就不錯了。”


    這一指頭戳得非常討厭刁鑽,正戳中了傲雪的骨縫,力度還不小,疼得她猛一皺眉。而金玉郎笑眯眯的看著她,看她分明是煩自己煩得要死,卻又不能不忍耐著敷衍自己,就覺得有趣。右手的食指躍躍欲試,他正想找機會再戳她一下,然而目光一轉,他忽然昂起頭來,“啊”了一聲。


    他看見了段人鳳。


    段人鳳距離他不算遠,就坐在前方那一片亭子下的茶座裏,那茶座裏的顧客都是摩登男女,段人鳳做西裝打扮,放在裏頭並不算是個醒目的,然而金玉郎一眼就叨住了她。歡喜的“啊”了一聲之後,他向她用力的揮了揮手,然後撒腿跑了過去。


    段人鳳獨守著一張小方桌,坐著沒動。等到金玉郎跑到眼前了,她也隻是向他抬了頭:“巧啊。”


    金玉郎先是環顧四周,然後才問道:“一個人?”


    段人鳳一點頭:“對,一個人。”


    金玉郎看她這處座位正鄰著一道欄杆,又僻靜又敞亮,實在是個好地方,便下意識的想要拉開椅子坐下,段人鳳瞄了他一眼:“興致不錯啊,帶著新太太來逛公園。”


    金玉郎當然聽出她是話裏有話,但是隻做不知,手扶著椅背回答:“早知道你在這兒,我就自己來了。”隨即他又一搖頭:“不行,今天我是非和她來不可。前些天我總是氣她,今天再不和她修好,她就要記恨我到底了。”


    段人鳳自命豁達瀟灑,整個人間都是她的遊戲場,然而對待金玉郎這個人,她不由自主的要纏綿糾結。這纏綿糾結的滋味很不好,她以著隨意的姿態坐在他麵前,一手撫著桌上咖啡杯的托盤,手是冷的,眼是熱的,心是酸的。金玉郎不是一個柔弱天真撲草蟲兒的大孩子嗎?他怎麽可以忽然間有了妻子?怎麽可以還和這個妻子在公園裏你說我笑動手動腳?這不是奇哉怪也嗎?這還是她的玉郎嗎?


    “給我介紹介紹吧。”她向著傲雪的方向一抬眼皮:“我還沒仔細瞻仰過你這位新娘子。”


    金玉郎從褲兜裏摸出一張一元鈔票,往桌上一扔算是會了咖啡的賬,然後拉起段人鳳的手就往外走。段人鳳快步跟上了他,心裏五味雜陳。他永遠想不起來他們之間男女有別,說拉手就拉手,說擁抱就擁抱,仿佛上輩子有過了無量的愛恨情仇,所以這一世再相見時,饒是都喝過了孟婆湯,他還是無端的和她最親。


    一路疾行到了傲雪跟前,金玉郎先扭頭對著段人鳳說道:“這是內子。”緊接著又對傲雪說道:“段人鳳,我的好朋友。”


    傲雪第一眼沒看出段人鳳是男是女,所以隻猶豫著向她含笑一躬身:“您好。”


    段人鳳上下打量了傲雪,打量完畢了,這才回了她一個笑:“金太太真是美人。”


    她一開腔,嗓音不是粗豪的男子聲音,傲雪這才確定了她的性別。目光向下一掃,傲雪暗暗的有些驚訝——直到此刻,金玉郎依舊和段人鳳手拉著手。


    段人鳳留意到了她的目光,然而偏不鬆手,同時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悲哀。沒想到她這樣的一個人,竟有一天會和別的女人爭風吃醋,這值得一悲哀。而傲雪掃過一眼之後,麵色如常,顯然是不甚在乎,這讓段人鳳的悲哀加了倍,恨不得帶著金玉郎逃之夭夭,遁到天涯海角去,徹底遠離眼前這個雲淡風輕的女人。


    都要遁到天涯海角去了,她還得帶著金玉郎。在沒看透他這個人之前,她不敢丟了他不管,他越是宣稱自己不傻,她越不放心,隻怕他是自負。自負的傻瓜,往往更愛找死。


    傲雪早想到金玉郎在外頭花天酒地,不會缺少女朋友,不過橫豎她不愛他,他愛和誰鬼混就鬼混去吧,她不在乎。靜靜站了片刻,她見麵前這不男不女的貨也不說話,也不告辭,便思索著又開了口:“玉郎的朋友,我都不大認識,今日見了段小姐,往後還請您常來寒舍做客。”


    段人鳳答道:“金太太真是太客氣了。”然後她掙開了金玉郎的手,對他說道:“今天的天氣很不錯,你陪著太太好好玩一玩吧,我還有事,咱們改天見。”


    金玉郎向她道了別,目送她走遠了,然後才轉向傲雪:“我們也去那邊茶座歇一歇,如何?”


    傲雪對他是無可無不可,反正今天也回不成娘家了,橫豎一切全由著他。於是金玉郎這回在段人鳳空下的那處位子上坐了,吹著秋風喝了一杯熱可可,喝的時候他盤算著心事,魂遊天外,對待傲雪是一眼不看,傲雪守著一杯熱咖啡,倒是真正的得了片刻安歇。


    傍晚時分,金玉郎和傲雪在番菜館子裏吃過了晚餐,傲雪一派安然,但他自己實在是疲倦了,故而兩人沒有往戲園子和電影院裏鑽,在友好和平的氣氛中直接回了家。這也正中了傲雪的下懷,其實她也是累得要發昏。她對金玉郎是不能夠流露真情的,說也罷笑也罷,都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做戲做得久了,竟是比什麽活計都熬人。及至到了家,她冷著臉坐在梳妝台前卸妝,一條心橫下來,如果金玉郎今夜要和她同宿,那她也認了。


    然而她這邊剛換上家常衣裳,院子裏卻是來了客人。那客人讓她有點進退兩難,她想帶著笑容迎接出去,可這一下午對著丈夫,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忽然對著大伯子歡天喜地起來,顯然是不大妥當。


    於是她哭笑不得的起身走到門口,向著金效坤喚道:“大哥來了呀。”


    金效坤停在了院子裏,背著半個天空的霞光,向她點頭一笑:“剛回來吧?我聽丫頭說你們小兩口兒下午出門玩去了,所以等到現在才過來。”


    燦爛的晚霞光芒之中,他成了個麵目模糊的黑色剪影,剪影輪廓鍍著一線金紅顏色。傲雪凝視著他,有那麽一瞬間,她看他像神。


    麵孔上不由自主的浮出了微笑,她向後退了一步:“快請進吧。怎麽還等起我們來?大哥是有事情嗎?”


    金效坤邁步進了房,正趕上金玉郎從裏間屋子裏走出來。向著這個弟弟打了聲招呼,金效坤直入正題,說道:“老劉先生一走,現在賬房裏就剩了個小劉。原來我以為虎父無犬子,老劉這些年幹得不錯,小劉應該也錯不了,結果這幾天一看,小劉還是不行,做事有點顧頭不顧尾。所以我想二姑娘若是有那個閑力氣,可以常到賬房裏看看,監督監督小劉。”


    傲雪一聽就明白了——金效坤這是要讓她學習著做管家奶奶呢。她登時有點不好意思:“喲,這我哪行,我自己還什麽都不懂呢,哪能監督賬房先生?”


    金效坤方才那話是對著這小兩口說的,如今聽了傲雪的話,他不知不覺的完全轉向了她:“不懂可以學,我們這個家,也不是大家族,不過就是這麽幾個人,賬目也簡單。至於監督的資格,你作為這個家的主人之一,當然是有的。”


    傲雪看著他,隻是笑:“要不然,讓嫂子教一教我,我再——”


    金效坤一皺眉頭:“你那嫂子成天玩得不著家,你還指望著她教你?她若有教你的本事,我也不讓你幹這個差事了。”


    傲雪認為自己已經是推辭得夠可以了,這才放低了聲音說道:“那……我就試試吧,要是做得不好,大哥可別怪我。”


    “不會不好。”金效坤斬釘截鐵的斷言:“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是什麽樣的人,我最清楚。”


    傲雪抬手一掖鬢邊短發,有點想笑,但是忍住了,隻一抿嘴:“大哥這話說得,可有點倚老賣老的勁兒了。既是你最清楚,那我也就不再講客氣話了,事情辦得好,是我自己的本事,辦不好,是大哥識人不明。”


    金效坤笑了——笑到一半,他意識到了金玉郎的存在。一回頭望向了這個弟弟,他發現金玉郎正在望著自己和傲雪微笑。


    於是他連忙另起題目:“玉郎,報館去了嗎?”


    “去了,經理還專門給我安排了一間辦公室。”然後他換了題目,笑道:“大哥,我看你和傲雪很談得來,傲雪對我總是沒好氣,見了你才有說有笑。”


    這話說得簡直露骨,傲雪聽了,雖然自知清白,可一顆心還是猛的一跳。金效坤卻是坦然,問金玉郎道:“二姑娘為什麽對你沒好氣?你欺負她了?”


    金玉郎笑著搖頭:“不敢,她那麽厲害。”


    傲雪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出聲,不是她不占理,是金玉郎的所作所為讓她有點沒法說——怎麽說?他並沒有犯下什麽滔天大罪,他單隻是陰晴不定的好像神經病,並且一直在想方設法的惡心她。


    她在青島挨的那個嘴巴也隻能是白挨了。


    她不言語,金效坤便以為金玉郎所言不虛,她鬧脾氣,或許隻是因為她看不上這個丈夫。守著這樣一個丈夫,她厲害一點倒也是好事,否則夫妻兩個一位是糊塗種子,一位是軟蛋,那日子還有個過?


    至於她見了自己才有說有笑,那也是正常的,但是為什麽正常?那原因就不便深想了。總之他和她是絕對的有緣無分,至多就是惺惺相惜——他和她可都是要臉的正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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