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雪生下來沒幾天,就成了金玉郎的未婚妻,然而兩人認識了十八年,這卻是金玉郎第一次和她手握了手——可能很小的時候也曾手拉手過?不記得了,印象中是一次都沒有。


    傲雪下意識的想躲,可一轉念,又感覺自己沒理由躲。手拉手算什麽,將來自己還要和這個男人同床共枕呢。目光一掃金玉郎的臉,她看見他正笑盈盈的望著自己,餐桌上方懸掛著兩百支燭光的玻璃吊燈,燈光照耀之下,他人如其名,當真潔白如玉,兩隻眼睛笑得眯了,全是黑眼珠,越發顯得目光幽深動人。


    傲雪一直很想讓自己愛上他,也一直失敗,直到此時此刻,她紅著臉扭開了頭,才終於承認了:其實他也有好處,隻要從此知道要強上進——不,不必要強上進,隻要能夠知道好好的過日子,那她就心滿意足了,就再不敢挑剔這樁婚姻了。


    就在這時,有人走了進來,傲雪一扭頭,心中一驚,下意識的將手往回一抽。


    進來的這個人,是金效坤。


    金效坤下午去見了果剛毅,這是剛回來。


    因為金玉郎死而複生,所以他和果剛毅的友情受到了極大考驗,果剛毅殺人殺了個亂七八糟,然而不但不肯承擔責任,還要反咬一口,怪金效坤隻知道給弟弟辦後事,也沒有及時接收遺產。遺產若是到了手,金玉郎縱然活了也沒關係,大不了可以耍賴皮,扣了錢就是不給他;可現在良機已失,簡直就是到嘴的鴨子又飛了走,那不怪金效坤怪誰?


    金效坤這幾天一直活得心懷鬼胎,“殺人犯”三個字時不時的就要在他心中探頭縮腦,簡直快要抵消了繼承遺產的快樂,所以下午一見弟弟回了來,他大大的鬆了口氣,認為自己是懸崖勒馬,又變回了那個清白體麵的高尚人士。可是如今受了果剛毅這一番聒噪埋怨,他心思搖動,又感覺弟弟還是死了為好,“清白體麵”雖妙,但終究是虛名,不能拿來還債。


    懷揣著腹中鬼胎,他回了家,得知弟弟正在餐廳吃飯,他趕了去,結果一進門就發現自己來錯了——傲雪那受驚時的猛一收手,尤其是讓他感覺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二姑娘。”他向傲雪含笑一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對著金玉郎說道:“你陪二姑娘多坐坐,家裏汽車閑著,你們也可以出去看看電影。”


    說這話時,他存著戒心,預備金玉郎繼續向自己發難,然而金玉郎向他抿嘴一笑,又一指傲雪:“我邀請了,她不肯去。不過沒關係,今晚不去就不去吧,反正我們明天還是要見麵的。”說到這裏,他輕輕巧巧的又一指金效坤:“還有你和嫂子一對。明天我請客,慶祝我曆險完畢、平安歸來。”


    金效坤沉吟道:“明天……”


    金玉郎笑道:“明天你肯定有時間,按照計劃,明天就是你給我出殯的日子呀!”


    金效坤一皺眉頭:“不要胡說,講話也沒個忌諱。”


    金玉郎哈哈大笑,向後一靠:“怕什麽。我福大命大,生死無忌。”


    金效坤板了臉:“那也不許說這種話。”然後他又對著傲雪說道:“二姑娘管管他,別讓他得意忘形。”


    傲雪低低的答應了一聲,臉上發燒。在金效坤麵前,她向來不曾說過金玉郎的好話,提起他來總是冷冷淡淡,要冷淡就冷淡到底好了,今晚卻又忽然親熱起來,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是說一套做一套的偽君子,而且還正好被金效坤撞破了她的偽裝。


    答應過後,她站了起來:“我真得走了,平時早睡慣了,這個時候對我來講,就算是很晚了。”


    金玉郎也站了起來:“我開汽車送你。”


    當著金效坤的麵,傲雪不想和他太親熱,便搖頭拒絕:“不必了,你今天應該好好休息一夜,讓府上的汽車夫開汽車送我就好。”


    “開汽車又不累,再說我向來是熬夜的,現在讓我休息,我也躺不住。”他對著傲雪連連招手:“走吧走吧,你跟我客氣什麽?”


    傲雪簡直是受了金家兄弟的雙麵夾攻,金效坤看著她,金玉郎喚著她,她無路可逃,必須要選一個人跟著走。選金效坤是不可以的,她隻能是一路含笑,迷迷糊糊的跟著金玉郎走了出去,且走且對金效坤說道:“那麽,大哥,我這就回家去了,請你代我向嫂子致謝。我們明天見。”


    她沒好意思和金效坤對視,一路低著頭走,饒是低著頭,經過他時,眼角餘光還是掃到了他的下巴,那個下巴總是刮得很夠勁兒,也總是隱隱的泛著青,這可真是的,這樣英秀的一個人,胡子卻是長得草莽。傲雪有著傳統的審美觀,向來是認為小白臉兒比連鬢胡子漂亮,不過金效坤的胡茬是例外,看著他泛青的下巴,她非但不討厭,甚至還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種男性的清潔。傲雪和所有上等人家的大姑娘一樣,有點小小的潔癖,看別的人——特別是男人——都髒,唯獨覺得金效坤幹淨,連金玉郎都差著點兒。金玉郎方才握她的手,手心潮而熱,帶著汗意,她一下子就察覺到了,現在她的手背還殘留著一點異樣感覺,仿佛那汗帶有腐蝕性,把她的皮膚沾染了。


    金玉郎開動汽車,送傲雪回了家。


    這一路上,他的表現還是那麽的好,滿嘴人話,真有洗心革麵的意思。傲雪向來不敢對他有高要求,他能狗嘴裏吐出象牙,她便已經心滿意足。及至汽車在連宅門前停了,她扭頭對他笑道:“太晚了,我不請你進去坐了。你回家之後也早些睡,這一次受了這麽大的罪,身體一定虛弱,接下來這些天,要好好補養補養才行。”


    金玉郎雙手扶著方向盤,向她眯眯的笑:“嗯,我記住了。”


    傲雪推開車門下了汽車,走過去一推大門,進門之前回了頭,她見金玉郎打開車窗,胳膊肘架在窗沿上,他歪著腦袋,還在通過車窗向著她笑,像個乖娃娃似的。她一回頭看他,他便向她揮了揮手:“晚安。”


    傲雪無可奈何的也笑了,心想如果這就是戀愛的滋味,那還怪膩人的。


    傲雪進門之後,就見家裏兩位老仆都沒睡,全在等著她。及至從她口中得知金家二爺當真沒死之後,兩位老仆長出了一口氣,老頭子關門閉戶預備睡覺,老奶媽子也喃喃的念起佛來。傲雪見了,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回房洗漱躺下了,她片刻之後又起了來,將這幾天所穿的素淨衣服收進了櫃子裏。沒出門子的大姑娘,隻有花紅柳綠的往喜裏打扮,哪能做那服喪似的模樣?


    重新吹燈躺了下來,她這回閉了眼睛,隻覺得經過了這一場虛驚,自己如今心思沉靜,一切妄念全部打消,從此可以死心塌地的等著嫁人了。


    這一夜,全世界都是風平浪靜。


    翌日上午,金效坤想找金玉郎談談。先前的一切都隻算是個噩夢,而且是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噩夢,為了給金玉郎操辦後事,他花了不少錢,本來就在鬧經濟危機,如今更窮了,並且還得好聲好氣的對著弟弟做一番解釋。


    然而金玉郎不和他談,匆匆的隻想往外跑,且跑且大聲道:“大哥,不用說了,我早就原諒你了,而且我也沒工夫聽,我今晚要請客,白天夠我忙的了。”


    金效坤看了他這個勁頭,意外之餘,又想這頭腦簡單也有頭腦簡單的好處,第一是不記仇,不和別人較勁,也不和自己較勁,甭管受了多大的刺激,睡一覺醒過來,還是一條沒心沒肺的好漢。


    他也願做這樣一條快樂的好漢,如果沒有那麽多債務窟窿等著他堵的話。


    金效坤沒能捉住弟弟,本人倒是被小劉捉了住。小劉子承父業,成為了新一代賬房先生,昨天他請假沒來,今天過來了,進門之後直奔金效坤:“大爺,我早上剛得了個消息,說是天津那個陳七爺,死了。”


    金效坤花了幾秒鍾時間,才反應出陳七爺是何許人也:“死了?”


    “說是他家夜裏著了火,他沒跑出來,燒死了。”


    金效坤“哦”了一聲,不感興趣:“需要玉郎出麵嗎?”


    小劉連忙搖頭:“不用不用,沒有人找二爺去天津操辦後事,再說那人直接被火燒成灰了,什麽都沒留下,也用不著操辦了。我就是聽了這麽個消息,想要告訴您和二爺一聲。”


    金效坤又“哦”了一聲,倒是沒什麽想法。那個陳七爺乃是個標準的下賤坯子,一度還狗膽包天,自封了是金家的舅爺,總來找金玉郎打抽豐,虧得自己從來不給他好臉色,才漸漸的將他冷淡走了。這樣的人,活著隻會吃糧與造糞,還愛打著金家舅爺的招牌在外丟人現眼,所以死了正好。


    小劉這時又道:“我還沒給二爺道喜呢,偏巧我昨天不在,沒能瞧見二爺。”


    “他呀。”金效坤拿出慈祥老大哥的態度:“已經出門玩去了。”


    金玉郎今天真是挺忙。


    他在京華飯店訂了一間大廳,又給他的狐朋狗友們打去了電話。請帖是沒時間寫了,他以著口口相傳的方式,盡可能多的邀請了朋友前來赴宴,其間他又抽空去了一家珠寶行,買了一掛珍珠項鏈,讓家裏的聽差送去了連宅。這件禮物真是送到了傲雪的心縫裏——她不是沒有首飾戴,那些首飾都是上一輩人留下來的,貴重歸貴重,可惜都是樣式過了時的老古董,簡直戴不出去。珍珠項鏈是現在正流行的,她看著也喜愛,隻是無力購買,如今金玉郎送了一掛過來,從美觀的角度來看,正好配她那一件銀杏色的旗袍,從價值的角度來看,每顆珍珠都有豌豆粒大小,戴出去也很有麵子。


    傲雪在家梳洗打扮,金玉郎在外自顧自的奔波,段氏兄妹便受了冷落。二人都是不甘寂寞的,說是要“保護”金玉郎,然而金玉郎一整天都沒來。如此等到了下午時分,兩人都有點憋得慌,段人龍便對妹妹說道:“他不來,咱們自己玩,正好現在有錢有閑,咱們出門下館子去!”


    段人鳳說道:“先逛,逛夠了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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