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葉情不自禁伸手緊緊握住青竹竿,一股溫潤之意直透心間。


    剛剛止住的熱淚,再次從眼中滾落悄無聲息滑過他的麵頰。


    廣法大師道:“令尊隕落時,我從廣聞師兄手中討來這根青竹竿,留作一個念想。今日你登上雲竇寺,灑家正好原物奉還!”


    陸葉手握青竹竿,向廣法大師深深一拜。


    睹物思人,恍惚中又見父親熟悉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身旁,就在心頭。


    陳鬥魚眼眶微紅,心在瞬間變得柔軟。


    廣法大師道:“這根青竹竿還有一個名字——青竹大龍刀,據傳是上古至寶,但具體來曆無人能夠說清楚,後來流落人間幾經輾轉到了令尊手中。陸公子若能潛心煉化,此劍的威力更在你的崖山桃晶劍之上!”


    “多謝大師!”陸葉這才知道,父親手中這根青竹竿居然是件強大的法寶,對廣法大師更添一層感激與敬意。


    廣法大師問道:“聽說陸公子在路經接引橋時,曾題詩一首驚動敝寺曆代先師英靈顯形?”


    陸葉點頭稱是,廣法大師取出腰間係著的紅葫蘆,也不顧什麽高僧風範,用嘴咬開軟木塞往嘴裏倒了一口,納悶道:“這事兒有些古怪。莫非傳聞是真的?”


    陸葉也一直因為這件事疑惑不已,聞言心頭微動道:“敢問大師,是什麽傳聞?”


    廣法大師回答道:“陸公子可知,接引橋還有一個別名叫做‘證心橋’。據說每一位走過這座橋的人都會在不知不覺間顯露心性,若有奸邪妖孽又或居心叵測者路經此橋,隱藏在雲海下的守山大陣便會受到感應,自動觸發以庇護雲竇寺的安全。”


    陸葉凜然一驚道:“大師是說,在路經接引橋的時候,我已經被發現身份?”


    廣法大師搖頭道:“應該不會,否則諸佛灌頂就說不過去,廣聞師兄也絕不會任由你在雲竇寺中隨意遊走。”


    他喝了口酒,又搖了搖頭道:“這其中蹊蹺,灑家也不甚明白。或許,你身上有守護法寶遮蔽天機,躲過了接引橋的窺探。”


    陸葉心情已平複下來,灑脫地笑了笑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既坦蕩而來,亦可坦蕩而去。”


    廣法大師嗬嗬一笑道:“善哉,善哉,如此甚好。”


    當下陸葉和陳鬥魚告辭離開,廣法大師命弘源代自己將兩人送回雲竇寺與廣緣大師、房書平匯合。陸葉婉拒了,隻說想在山上隨處走走,無需弘源大師特意陪同。廣法大師也不勉強,親自送兩人到洞口。


    兩人與廣法大師師徒道別,沿著來時的路徑慢慢回返。


    此時日薄西山倦鳥歸林,滿山響起晚課的鍾聲。夕陽斜照之下,山林雲海鍍上了一層豔麗的深紅色,像是一片片霞火在燃燒。


    陳鬥魚見陸葉一路默不作聲若有所思,問道:“你還在想報仇的事?”


    陸葉搖了搖頭道:“也是也不是。我在想廣法大師剛才說的一句話,他說:‘廣聞師兄這麽做也是為了保全雲竇寺’,如果說我為報父仇想殺廣聞大師是天經地義的事,那麽廣聞大師為了保全雲竇寺,遵從佛祖法旨殺害我爹爹,於他而言是否也是天經地義?”


    “假如我們換一個立場……就像我殺了沈立德、殺了羅嘉梁,他們的父親要找我報殺子之仇,是否也是天經地義?”


    陳鬥魚道:“這有什麽好糾結的,就看這個人該不該殺。”


    “於我們而言,沈立德、羅嘉梁自然該殺,可他們父親未必會這麽看;反之,廣聞大師、魏枕和徐如萱夫婦也是深信我爹爹罪不可赦,且有三界始祖的法旨降下……但我爹爹,他到底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陸葉徐徐道:“都說世間的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世間的人躲不過一個‘道’字。可這‘道理’,未必隻有一個。一千個人心中,其實就有一千種道理,誰的對誰的錯,誰來評判?我所信所行的就一定是對的麽?三界始祖乃至那位創造萬有的太上就不會犯錯麽?未必吧……所以啊,這真正的道真正的理,我還沒有找到。”


    “所以你開始糾結了。因為盡管隻有短短半日,你卻發現無論是廣聞大師、廣緣大師還是廣法大師,他們都是得道高僧,以人品而論不知比紫青雙修劍高出多少。”


    陸葉的腳步放緩,須臾後開口說道:“你說,我若能像房書平那般沒心沒肺的,是不是就沒這麽多糾結煩惱了?”


    陳鬥魚瞅著他,搖頭道:“你上了一趟曹娥山走了一次接引橋,不會就魔障了吧?”


    “你放心,我反而覺得自己比上山前明白多了。爹爹說人的認知有三層境界,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


    陸葉笑道:“‘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已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這些道理我背的滾瓜爛熟,自以為深得其味,可近來卻漸漸發現其實自己遠遠談不上領會懂得。許多地方似是而非自以為是,更莫遑論知行合一。”


    “所以,你剛才就在想廣聞該不該殺的問題?”


    “不完全是,不是該不該,而是該如何?”


    陳鬥魚默默體會陸葉的話,冷笑道:“你們讀書人就是迂闊,換作是我一劍刺落但求痛快。”


    “你這是什麽道理?”


    “痛快二字就是天大的道理!”


    “嗯……不錯,千金難買我樂意。”


    這句話他曾聽俞西柏說的,當時隻覺得特別的灑脫通透,誰曾想也是一番大道理。


    爹爹說人生的最高境界是從心所欲不逾矩。娘親說人活世上就講究個逍遙自在。細思起來和俞西柏、陳鬥魚的話有異曲同工之妙,但首先還是要搞明白這“矩”的邊際,否則就會走到無法無天為所欲為的另一個極端。


    陳鬥魚看陸葉又在沉思,問道:“你……不想殺廣聞大師了?”


    “你認為我爹爹罪有應得麽?”


    “你在誘導我質疑三界始祖,甚至是太上。”


    陸葉沒吭聲,靜靜注視她的眸光中有細碎的星光在緩緩躍動。


    陳鬥魚回望陸葉,終於下定決心回答道:“陸先生是我的前輩,心懷坦蕩,光明磊落,我欽佩他,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陸葉笑了起來,陳鬥魚的話仿似這春日裏和煦明燦的陽光,照耀到了他的心田。


    “是的,我爹爹是好人。”


    他拋開心結振聲長嘯,嘯音穿雲裂石響徹雲霄,滾滾翻翻一吐胸中塊壘。


    四周樹木婆娑倦鳥驚飛,一片片櫻花花瓣從枝頭簌簌飄落,漫天飛舞下起了絢麗花雨。


    足足半柱香之後,陸葉的嘯聲徐歇,心中變得寫意空明風淡雲輕,一掃上山以來的抑鬱憤懣。


    陳鬥魚笑吟吟看著他,問道:“想通了?”


    陸葉瞥她一眼,含笑不語。


    “想通什麽了?”


    “我想通了,既然想不通就不要去強迫自己想通,等火候到了自然就會想通。”


    陳鬥魚白了陸葉一眼道:“這算什麽想通?”


    “用葛半仙的話就是——活人哪能給尿憋死?”


    “葛半仙是誰?”


    “他呀,是從前在我們家看大門的一位老爺子,很喜歡給人算命看相,所以大夥兒都管他叫葛半仙。爹爹遣散府中人等時,別人都走了,唯有他死活不收自己的那份銀子,非要繼續留在府裏看大門。他對我爹說:‘橫豎這宅子要有人守著,難保哪天老爺你們回來,還有個落腳的地方。就算不回來,可還不是有個宅子有條根麽?’”


    陳鬥魚點點頭道:“話糙理不糙,這老爺子活得明白。”


    這時候山梁上傳來房書平的大嗓門,隔得老遠呼喊道:“幹爹,幹爹——”


    陸葉抬頭望去,遠遠瞧見這家夥站在山梁上連蹦帶跳張牙舞爪,正朝自己招手。


    陸葉無可奈何道:“這是個越活越糊塗的。”


    兩人登上山梁,廣緣大師也在,問道:“陸公子、陳真人,可是這就要下山了?”


    陸葉稽首道:“叨擾半日受益匪淺。”


    廣緣大師微笑道:“貧僧送三位施主下山。”


    陸葉對房書平道:“稍後到了山下,我寫一封信你帶給龍大少。他見到了,自會替你安排。”


    算算日子,遊龍也在外頭浪了快半年,也該回東海龍宮了。


    房書平愣了下,急道:“幹爹,你不和我一塊兒去麽?”


    陳鬥魚答道:“我們還有事,不去東海。”


    陸葉猜到房書平害怕半路上被雪岩宗截殺,道:“魏枕夫婦二人還要在曹娥山逗留數日,你不必太擔心。何況,我們還會陪你走上一程。”


    房書平眨著眼睛道:“不知為啥,有幹爹在身旁我才不怕。”


    “再叫我幹爹,我便綁了你送給魏枕。”


    房書平一驚,旋即嘿嘿笑道:“我不叫你幹爹,叫陳真人幹娘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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