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葉的神思莫名地一下恍惚,想起了俞伯伯在臨別時對自己說過的話語,也記起了爹爹在訣別前叮囑自己的遺言……


    他刹那間醒悟到了顧三的真實用意——他是要將世間最醜惡最肮髒的一麵血淋淋地展現在自己的麵前,考教自己的道心。


    可除了眼前的醜惡,不是也有許許多多的美好麽?


    夕陽下,小罐子放飛的紙鷂;懷玉山裏,俞伯伯守護在自己和爹爹的身前,不惜與天君一戰;東海之上,爹爹毅然決然地挺身而出;黑石村裏,他和娘親留下的往日故事……還有小姐姐,遊龍、顧三叔顧三嫂小石頭,一路行來千重山萬條河,怎能忘卻怎能不喜歡?


    顧三觀察著陸葉的表情,仿佛一眼已經洞徹到他的內心,忽地油然一笑,伸手按住他的肩頭道:“很好。”


    “轟!”光影燦爛,三束青銅色的劍芒一霎間刺入陸葉的眼中,在他腦海裏演繹出千百道劍華,彼此交接輝映氣衝鬥牛。


    一道恢宏盛大宛若君臨天下,一道浩然巍峨光照千秋,還有一道空靈飄渺似清泉月華,極盡天道包羅萬象,又徐徐凝縮煉鑄成三顆小小的劍丸隱藏到他的眉心天庭。


    陸葉如醉如癡,隻覺得自己仿佛在一座浩瀚無垠的劍海汪洋裏遨遊徜徉,迎風擊浪展翅飛翔,無數念頭此起彼伏,熔煉成為一點一滴對劍道寶貴的感悟,像明珠金錠慢慢沉澱在心底,光彩奪目照亮道心。


    他恍惚看見,此刻自己的道心一片光輝通明,剛才在死囚牢裏生成積鬱的種種負麵情緒私心雜念在光明映照之下無所遁形冰融雪消,頓時念頭通達神清氣爽,有明月中天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萬籟俱寂之像。


    “應帝王、大宗師、養生主!”


    陸葉霍然認出了這三道劍意,驚喜地望向顧三,不由愣了愣。


    不知何時,兩人已經離開了陰氣森森的死牢,立身在數千丈的雲海之上。


    一輪紅彤彤的落日仿似近在咫尺,霞光將茫茫雲海渲染的金碧輝煌美輪美奐。雲霞如火舒卷聚散,蒼穹如蓋一片天青無邊無涯,身臨其境說不出的壯闊瑰麗。


    在雲海之下,隱約看到寧州府全境地貌,山海交接大河滔滔,形勝東南九州都會,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有雲樹繞堤沙,有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陸葉看得心迷神醉,情不自禁脫口而出道:“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你讀過《寧州賦》?”顧三在旁邊背負雙手遙望落日,忽地自失一笑道:“我倒忘了,這賦原是出自陸飲雪之手。”


    他接著說道:“我方才送給你三道劍意,往後碰到危險的時候或許能幫點兒忙。不過咱們鄉下人呢,都喜歡說這麽個道理——別人送十條魚,不如自個兒結一張網。”


    陸葉凜然受教,顧三的修為到底有多高他不是非常清楚。但能夠有資格與娘親在天界並肩作戰,又能令老龍俯首帖耳的人,絕對不會比俞伯伯差。


    他送給自己的三道劍意,何止是能夠幫上點兒忙,無異於是三張比湯穀神葉還管用的保命符!


    顧三又道:“那團龍貓毛發已被我煉化成一張小網,放回了你的須彌空間裏。倉促了些,品質無法達到最佳,但拿來抓幾個開府結丹的小貓小狗倒也能手到擒來。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許多結’,咋樣?”


    “好!”這幾份恩德,已經完全不亞於俞伯伯送給自己的天德八寶爐。


    陸葉恭恭敬敬向顧三行了一個師禮,問道:“三叔,我能知道您的真名麽?”


    顧三坦然受了陸葉的大禮,憨直一笑道:“顧華醒。”


    陸葉驚道:“原來您就是懸天觀的開山祖師劍神顧真人?!”


    顧三罕有地歎了口氣道:“都是三千多年前事兒了,那時心血來潮想要開山立派揚名立萬,過眼雲煙,一切都是過眼雲煙,不提也罷。其實我這麽幫你,也是有私心的。知道麽,你腳下的這條路,很不好走。”


    陸葉昂然道:“沒關係,慢慢走,總能走到。”


    “不要急於求成,登天途上一步走錯不得。你的根基非常好,是我平生僅見,未來成就不可預期。所以呢,往後如果遇到那些所謂的狗屁少年俊彥不世奇才,什麽兩日破三階弱冠叩洞天……甭羨慕,屁用,根基不牢地動山搖。”


    顧三想了想,又叮囑道:“對了,那柄碧鴛飛劍記得丟進天德八寶爐裏熔煉,會有你意想不到的驚喜。”


    陸葉用心牢記,說道:“三叔,您這是要走了?”


    顧三頷首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也許再過段日子,我會回天界,瞅瞅你娘親是否在那兒。小葉子,你自己有啥打算?”


    陸葉垂首道:“我想去祭拜爹爹。”


    他以為顧三會反對,誰知顧三嗬嗬笑道:“好啊,該得祭拜祭拜。不過我有個小小的請求,你能不能先幫我將陳鬥魚幾個送回懸天觀,然後再去雲竇寺?”


    陸葉怔了怔,一時間不明白顧三的用意,但還是一口應承下來。


    顧三臉上露出了笑容,從袖口裏掏出一塊沉甸甸的黑色木牌,遞給陸葉道:“這塊宗祖敕令牌暫時借給你用。遇到懸天觀有不肖子孫,你替我抽他屁股,不用客氣。”


    陸葉接過木牌,見正麵龍章鳳文篆了一個“令”字,背麵則是個“祖”字。


    他望著顧三道:“三叔,這塊木牌有點兒沉啊。”


    “曉不曉得我為什麽要帶著你逛遍寧州府,還特意去了一趟死牢?”


    見陸葉凝神思索,顧三笑嗬嗬擺手道:“別費神了。最後再講一個故事給你聽。從前有個農夫穿了雙新買的靴子進城,天剛下過雨路上坑坑窪窪全是爛泥塘。農夫心疼靴子走得很小心,可還是被濺到了幾滴泥水。他肉疼之極,趕緊擦幹淨了。可沒走多遠,又濺上了。後來,看到靴子上的泥水越來越多,農夫索性也就放任不管,到處亂踩一氣。還沒等走到城門口,一雙嶄新的靴子已經全是泥巴。”


    他拍了拍陸葉的肩膀,意味深長道:“路太遠,遍地泥濘,走得累了難免會變得麻木不仁。小葉子,莫忘初心——”


    話音落下,顧三的身影幻化成一蓬淡淡的光華,消融在漫天的霞彩之中。


    “小葉子恭送三叔!”陸葉叫了聲,四周雲海翻卷晚霞如畫,哪裏還有顧三的蹤影。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他在雲海之上又站了許久,眼看最後一絲餘暉隱沒在了黑夜裏,方才禦風回返天王府。


    悄悄潛回自己的住處,剛要推門遊龍就從裏頭竄了出來,一把逮住他道:“好小子,一整天溜到哪兒去玩了?”


    陸葉嚇了一跳,撥開遊龍的魔爪道:“你怎麽在我屋裏?”


    “等你啊。”遊龍理直氣壯道:“苗人天夫婦要請客吃飯,胖妞兒、老大、老二都來了,你陪我去吧。”


    陸葉聞言心裏一滯,顧三叔已經抹去了姑父姑媽有關自己身份的那段記憶,如今他隻不過是個外人而已。


    雖然陸葉可以強迫自己不去想姑父那天的出賣,但要說沒有怨恨沒有憤怒那是自欺欺人。


    他搖了搖頭道:“我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遊龍的手很是順當地搭上陸葉的肩膀,笑道:“我猜你也不會陪我去。當然,若是陪小妹就另當別論啊。”


    陸葉沒好氣地瞪眼,推開這家夥邁步走進屋裏,登時呆住。


    橘黃光輝下,商嘉禾坐在桌邊,正托著腮幫百無聊賴地用發簪挑弄燈芯玩。


    回頭望遊龍衝著他一擠眼,很貼心地隨手帶上了門。


    陸葉定定神,招呼道:“小姐姐!”


    商嘉嘟著嘴禾麵對燈芯看也不看他道:“我今晚就要離開寧州府。”


    陸葉“哦”了聲,半晌道:“這麽快?”


    “陳鬥魚找過你,要你陪她去找仙緣?”


    “嗯,除了我,她還想……”


    “我答應了。”


    陸葉的心沒來由地猛跳了幾下,商嘉禾若有所覺側過頭白他一眼道:“胡思亂想什麽?我和她之間有段過節,正好借這機會做個了斷,和你沒關係……幹什麽像個花心大蘿卜?”


    陸葉耳根發燙道:“你幹什麽管我像不像個花心大蘿卜?”


    商嘉禾怔了怔,咯咯笑道:“長大了嘛,敢跟姐姐頂嘴了。”


    “你很老麽,就不許人頂嘴?”


    商嘉禾站起身,把發簪插回發間道:“懶得和你胡說八道,我走了。”


    陸葉沒想到商嘉禾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兩人每次從見麵到分手都不過眨眼間的工夫,遲疑道:“不再坐會兒?”


    商嘉禾笑吟吟伸出一根春蔥玉指在陸葉的眉心輕輕一點道:“小、屁、孩。”


    指尖上透出的溫度,好似給陸葉下的定身咒,又好似春夜落酥雨,隨風潛入心底裏,陸葉垂首口吃道:“是,小屁孩兒恭送老……婆……婆……”


    商嘉禾睜著一雙煙波雲霧眼在燈火下如朦朧星辰,櫻唇桃麵黛眉彎彎含笑道:“夠膽你就把最後一個‘婆’字吃掉?”


    陸葉霎時麵紅耳赤血氣澎湃,半是狼狽半是不堪,也不知該如何還擊才好。


    商嘉禾打開門,月光灑入屋中,亭亭玉立的身影恰如飛仙,回眸衝他輕輕一笑道:“小心了,可不是那麽好吃的……”


    餘音繞梁,庭院裏月光如洗,芳蹤渺渺不知所起,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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