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立德長身而起,手裏悠然端著茶盞,帶著幾分朦朧醉意俯視小湖泊對麵站的那個白衣少年。


    少年一身喪服,口中高聲喝叫的正是他的名字。


    沈立德有些奇怪,問道:“我認得你麽?”


    “很快你就會認識我。”


    “你誰啊?”


    已經很久沒有人用這種語氣對自己說話了,沈立德感到的不是憤怒而是新奇,就像一隻貓看到了正向自己張牙舞爪的老鼠。


    這世上似乎永遠不缺不知死活的東西,沈立德這樣想。


    少年沒有回答,又問了另外一個問題:“幾個時辰前在寧州府碼頭上,你的馬隊是不是踩死了一個少年,還撞傷了另一個?”


    沈立德恍然大悟,泰然自若道:“好像有這麽回事兒,你不說我都忘了。可是這關本公子什麽事,是他們不長眼睛擋了馬兒的道,能怪馬兒不認得他們?”


    他哈哈地大笑起來,周圍簇擁的海商們也跟著哈哈大笑。


    數十丈遠的一座暖閣裏,有個白白嫩嫩的胖子正倒在貴妃榻上喝酒,聽到笑聲不由得眯縫起眼睛也笑了,揉著懷中一隻肥貓的腦袋道:“猜猜這次誰會倒黴?哎,乖阿寶,你說我們要不要去火上澆點油呢?”


    肥貓喵嗚喵嗚地叫了兩聲,呲開牙像是在笑。


    陸葉沒有笑,他想起父親曾經說過的話:他的道理是自己永遠不會錯,也不可能有錯。如果出了問題,那過錯和責任一定是別人的,與自己無關。這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要求十分嚴苛,根本不容許自己犯錯。所以在任何情形之下,他都必須相信自己沒有錯。


    爹爹你說的對,隻是世上這種人實在太多,總讓好人被虧欠。


    “是你滾下來受死,還是要我上來找你?”陸葉知道和這種人再多道理都是廢話,不如讓答案幹脆明白些。


    沈立德聽懂了,臉上的笑意愈發濃厚,從袖口裏掏出一錠金元寶,約莫有五六兩重,拋過湖麵落在陸葉的腳下,揮揮手道:“今天本公子心情好不想殺人,拿去買棺材吧!”


    這時候,醉風樓的護院紛紛聞訊趕至,沿著小湖泊的邊緣將陸葉圍住。


    陸葉看了眼腳下的金元寶,搖頭道:“不夠。”


    沈立德手指湖對岸的少年,對周圍的海商哈哈大笑道:“幾條爛命而已,居然還嫌本公子給得少了。這小子是不是想訛我?!”


    他覺得這個少年遲早得死在自己手上,不妨玩玩添個樂子,順便殺雞給猴看,讓那些敢挑釁自己的人知道厲害。


    於是他收住笑聲問道:“那你想要多少,不妨開個價。”


    陸葉答道:“不多,三百枚天君錢。”


    眾人聽得一呆,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錯。沈立德也是愣了,旋即在憑欄前笑得前仰後合道:“三百枚天君錢,小子你腦子有病吧,幾副棺材而已!”


    陸葉搖搖頭道:“是你的棺材。我本想說是三百枚天帝錢,後來想想你爛命一條,確實值不了那許多。”


    沈立德的笑容一點點消失,拍欄道:“誰殺了這小子,爺賞黃金百兩!”


    他不是那種隻曉得風花雪月的紈絝子弟,陸葉能夠如入無人之境闖到映月水榭前,就絕非等閑之輩,說不定背後有人指使。


    “咻——”話音未落,一支冷箭從小湖泊東麵的假山石後激射而出,刺向陸葉的眉心。


    陸葉站立不動,甩手揮出水靈鞭,一道水光在空中暴漲激飛,穿透數十丈的距離鑿開假山石。


    “啊——”假山後一條身影飛起,被水靈鞭從頭到腳抽成兩片,沾血的長弓拋落一旁。


    “嗡——”冷箭射至陸葉眉心,被長生雲紋佩輕鬆擋下。不過是個封山階的射手,還沒有放在長生雲紋佩的眼裏。


    陸葉自始至終都沒有朝假山背後看一眼,振腕收住水靈鞭道:“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吧?”


    這話其實是他在問自己。


    這是陸葉第一次殺人,潛意識令他回避不去看那射手的死狀,然而心裏依舊一陣悸動。


    “淩雲空,這小子殺了淩雲空!”一名護院手指陸葉驚叫道。


    在民間,封山階的修仙之士已經夠資格被稱為高手,結果隻發出一箭就被陸葉隔著二十多丈遠的距離殺死,由此帶來的震撼不言而喻。


    “好狠的小子,小小年紀便如此凶殘,長大了還了得!”護院們個個義憤填膺,可沒誰敢貿然踏前一步。


    百兩黃金固然可愛,但自己的小命無疑更寶貴。


    陸葉舉步踩上一朵飄浮在湖麵上的蓮花燈,往映月水榭行來。


    沈立德放下了手中的茶盞,雙眼須臾不離陸葉手中的水靈鞭,目光中露出貪婪之色。


    陸葉淩波微步腳踩花燈步步生蓮,已到湖中央。


    “大膽!”一位紫袍老者從映月水榭裏走出來,站到湖邊拔劍遙指陸葉道:“我家二公子已重金厚賜於你,你卻恬不知恥變本加厲傷及人命。今日老夫就要替天行道!”


    陸葉看著大義凜然的紫袍老者,問道:“你是沈天王手下?”


    紫袍老者忌憚陸葉手中的水靈鞭,全神戒備道:“不錯,老夫段仁德,跟隨沈天王身邊多年。此次奉命保護二公子南來,不想遇到你這無恥小人!”


    陸葉聽他口口聲聲辱罵自己,早已憋了一肚子怒火,深吸口氣道:“上午你也在馬隊中吧?憑你的修為從馬蹄下將人救走不過是舉手之勞。何以眼睜睜看著他被活活踩死!”


    陸葉睚眥欲裂縱聲長嘯道:“他隻是個十四歲的少年,隻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妹妹不被馬撞倒,這就是他的死罪麽?”


    嘯聲激蕩在湖上,湖麵沸騰翻滾濺起一蓬蓬浪花,岸邊的竹林婆娑搖曳如泣如訴。


    紫袍老者察覺氣場不對,所謂輸人不輸陣,若讓陸葉再這麽繼續發威下去,傳出去恐怕沈二公子顏麵無存。


    他一記斷喝道:“住口,任你舌燦蓮花,也改變不了今日登門尋事殺人在先的事實!”


    “嗚——”他身劍合一如同一條紫蟒掠過湖麵直襲陸葉胸膛。


    他的修為比剛才躲在石後放暗箭的淩雲空要高出一大截,否則也不會麵對麵攔截陸葉。


    這一劍雖然尚未達到淩空禦劍的境界,但劍氣鼓嘯銀芒吞吐,覆壓十丈方圓,四五十年的功力火候顯露無遺。


    陸葉深知此人乃是沈家的忠實走狗,水靈鞭挾著風暴之音直來直往如巨斧大錘一般砸了過去。


    ——你修為比我高,功力比我深,但我有仙寶護身就是你比強!


    “啪!”鞭劍交擊,老者身形巨震手中仙劍應聲折斷,水靈鞭也高高彈起。


    “殺!”老者催動真元硬撐著劍勢不墜,駕馭半截仙劍破釜沉舟直刺陸葉小腹。


    在他想來陸葉的水靈鞭已來不回防,僅憑一隻左手怎能抵擋?隻要這一劍下去,不但能割去這少年的一隻手,更能取了他一條命。


    孰料陸葉不退反進,腳下跨前一步以身當劍,吐氣揚聲揮掌劈向紫袍老者頭頂。


    “嗡——”半截仙劍甫一迫近陸葉身軀,就被一朵朵雲紋遮攔,劍身顫鳴難以寸進,反而一點一點被雲紋中蘊含的仙天之氣煉化消融。


    紫袍老者駭然變色,急忙翻掌招架陸葉劈來的左掌。


    “啪!”的雙掌交擊,鼓蕩的罡氣縱橫四散,像利箭一般嗤嗤有聲射向周圍虛空。


    紫袍老者滿意這一掌憑借自己渾厚的功力肯定可以將陸葉擊退,從而贏得一線先手。不料從陸葉手上湧出的掌勁雄渾博大竟絲毫不遜色於己!


    正當他詫異莫名之際,陸葉催動天德八寶爐,掌心吐出一簇真火直迫紫袍老者。


    紫袍老者猝不及防,整隻左掌瞬間燃起銀白色焰苗,左臂經脈如灸似烤冒出濃烈青煙,不由得魂飛魄散大叫飛退。


    “砰!”水靈鞭去而複返,猶如神兵天降結結實實抽中紫袍老者的背心,淩厲的水精之氣勝似萬箭齊發將他五髒六腑刺成千瘡百孔。


    紫袍老者的叫聲戛然而止,人在空中猛地身軀僵直,全身燃燒成火球一般栽落進湖水裏。


    “嘩啦啦!”湖水激蕩,紫袍老者身上的銀白色火焰竟然遇水不滅燒得更旺。


    陸葉也被紫袍老者的掌力震得胸口發悶,一口瘀血衝到嗓子眼才被壓住。


    他雙腳一沉差點也栽進水裏,連忙再提一口丹田玉露真氣堪堪穩住身形,心裏暗叫了聲僥幸。


    陸葉卻不曉得,段仁德已是開府階的高手,隻差半步就能凝結金丹窺望天途大門,否則哪有資格隨侍在沈二公子身側。


    他雖然受了一點內傷,心情卻微微有些振奮。無論如何,殺死蒜苗,撞傷小刀的元凶之一已經償命。


    蒜苗若是在天有靈,一定會對自己說:“兄弟,幹、幹的漂……亮!”


    念及於此,陸葉將目光射向樓中之人,輕聲道:“別急啊兄弟,還有更漂亮的!”


    有時候,道理要硬,拳頭更要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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