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啦啦——”一道刺目的閃電撕裂天幕,從晴空之上遽然降下一道黑色的魔符。


    天界的大君出手了。


    陸博抬起頭望了眼魔符,最後一線逃生的希望就此斷絕。


    他有多少對這人世間的眷戀,就有多少的不甘;他有多少的不甘,就有對這天上人間多少的期待。


    然而,最終所有的期待都化作了失望。當這張黑色魔符出現時,落下了帷幕。


    他的眼前閃現過妻子與自己訣別時的那一抹淚光,又浮現起陸葉孤單的身影站在水晶門前翹首盼望自己的模樣——


    身為男人,不怕苦更不怕死。隻怕當自己倒下時,親人頭頂的那片天空變成灰色。


    於是縱使一切的生路斷絕,縱使所有的希望破滅,他依舊不能放棄,依舊要奮力地抗爭。


    陸博提起筆,在空中書寫下一個金光燦燦的“人”字。


    一瞥,一捺,便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呼——”金色的光充斥寰宇,一股浩然正氣油然而生滌蕩四海八荒,虛空如水波紋一樣蕩漾起來,一串串金色文字源源不斷浮現而出,圍繞在大寫的“人”字左右。


    海天間驀然響起振聾發聵的吟誦聲,分明是在說道: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


    一時間萬籟俱寂,唯有這一聲聲一句句驚心動魄彪炳千秋。


    陸博一吐胸臆,蔑視蒼穹怒喝道:“滾!”


    魏枕臉色難看,他終於知道自己剛才有多蠢,竟然對已是真仙巔峰的陸博出手。若非陸博手下留情,此刻他和徐如萱已然成為落入海中的兩具屍首。


    “轟!”黑色的天君魔符從天而降,與金色的符字狹路相逢迎頭激撞。


    刹那間人們的眼前失去了所有的色彩與感知,天空仿佛重歸上古的混沌,滄海也驚恐的塌陷崩裂,無數聲巨響轟鳴夾雜在一起淹沒了整個世界。


    “陸飲雪,你敢對抗天意?”九霄雲上,傳來隆隆天君怒斥。


    “天意?我隻問我心!”迸流的光瀾裏,響起陸博斬釘截鐵的聲音。


    魏枕猛地一醒,朝妻子使了個眼色,兩人心意相通不顧重傷,禦劍衝向光瀾深處!


    影影綽綽裏,他的氣機鎖定到了陸博,心下不由大喜過望,仿似天君大位已唾手可得。


    孰料耳畔一聲禪唱道:“陸先生,老衲送你上路!”


    廣聞大師手擎多寶禪杖踏浪破瀾捷足先登,一杖擊向陸博胸口!


    “廣聞!”魏枕睚眥欲裂,驚怒交加高聲呼吼,無奈鞭長莫及。


    陸博七竅流血油盡燈枯,如一葉孤舟顛沛流離在驚濤駭浪中。


    他勉強睜開眼睛,看著廣聞大師一杖擊落,平靜地一笑道:“多謝大師!”


    “砰!”多寶禪杖結結實實擊中陸博的胸口,他的胸膛頓時塌陷下去。


    彌留之際,他的笑容未改,輕輕念道:“丫頭,兒子……”


    恍惚之中又回到了那年隆冬,小雪初晴的傍晚,妻子抱著繈褓裏的陸葉,陪著自己在漢水邊漫步。天地銀裝素裹渺無人蹤,她折下一支紅梅深深一嗅道:“書呆子快做首詩來,我想聽了。”


    他凝視著紅梅邊的嬌顏美目,輕輕吟道:“人間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她撲哧笑了,明媚的眼睛化作了好看的彎月,將兒子往他懷裏一塞道:“尿了!”


    他接過繈褓,手往兒子屁股底下一模,才知被她騙了。


    就見她手裏拿著那支紅梅,驀然躍上漢水宛若淩波仙子開心地唱道:“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騎驢把橋過,鈴兒響叮鐺。響叮鐺,響叮鐺,響叮鐺,響叮鐺……好花采得瓶供養,伴我書聲琴韻,共渡好時光——”


    然後,她猛然玉立在漢水之上,看著他懷抱嬌兒癡癡傻傻地看著自己,清脆笑道:“書呆子,我們這樣過上一百年,好不好?”


    他搖頭道:“不好,一萬年還差不多!”


    “這樣啊……那就一言為定。”


    “我後悔了,一萬年還是太短。”


    “嗯,我也覺得有點短。好在我們有一萬年可以慢慢來考慮這個問題,不著急。”


    ……


    “可是現在,我要爽約了。一萬年真的不夠,和你在一起的這十年,我隻想長過千秋萬載亙古無盡——”


    他恍恍惚惚地想著,含笑合上眼簾。


    廣聞大師低低一聲歎息,拂袖托起陸博的身軀,驀地感應到一股來自上天的意誌從後者的身上一掃而過又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廣聞,你……居然殺了他!”魏枕氣急敗壞,呆如木雞。


    廣聞大師不理不睬,橫抱起陸博的屍體邁步行去。


    “等等!”徐如萱橫身攔截,目光閃爍道:“你要做什麽?”


    廣聞大師道:“無論如何,陸飲雪救了廣法師弟和數十位漁民的性命。老衲自當將他的遺體帶回雲竇寺禮葬。”


    徐如萱冷笑道:“陸飲雪惡貫滿盈,豈可禮葬?大師不妨將他的屍體交給愚夫婦,讓我梟首示眾暴曬十日,再丟進東海喂魚鱉!”


    也不怪徐如萱如此怨恨,剛剛他們夫婦與陸博短兵相接可謂輸得幹淨徹底,堪稱平生第一奇恥大辱。即便陸博已死,這恥辱卻刻上了額頭。


    “呸——”廣法大師在廣難大師攙扶之下趕到,聞言勃然大怒道:“服啊!”


    這一聲若連起來聽是個“佩服”,偏偏廣法大師將前一個字咬得極重拖的極長,讓魏枕、徐如瑄夫婦怎麽聽怎麽不是滋味。


    廣聞大師搖搖頭道:“此事到此為止。廣宏師弟,你留下來保護漁民回港,處理善後。廣寒、廣難二位師弟隨老衲護送陸先生的遺體回返雲竇寺。廣法師弟,我罰你麵壁八年可有異議?”


    “當然——”廣法大師雙目噴火,便要出言不遜。


    廣難手疾眼快捂住他的大嘴巴,代答道:“當然沒有。謹遵方丈法旨!”


    徐如萱還想說話,廣寒大師不冷不熱道:“徐仙子,你額頭之上果真是一筆好字。”


    徐如萱一怔,她雖不知陸博寫的到底是什麽,但看眾人瞧向自己額頭的眼光古怪,絕對不是個好字,忙不迭取出絹帕想擦拭幹淨。


    可是不管她如何擦,一個“貪”字根深蒂固就是巋然不動。


    魏枕紅了眼,接連施展各種神通想幫妻子將字跡清除,結果一樣徒勞無功。


    等兩公母垂頭喪氣回過神來,雲竇寺眾僧早已去遠。


    魏枕情知即使沒有受傷,自己和徐如萱聯手也不是廣聞大師的對手,更何況一旁還有廣宏諸僧。他們夫婦發發牢騷說說怪話可以,但真格動起手來,下場不會比陸博好到哪裏去。


    徐如萱胸中憋著一口惡氣無處發泄,跺腳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魏枕麵色陰沉,嘿然道:“沒關係,陸飲雪雖死,但別忘了他還有一個兒子。陸飲雪既然在此,那小子必定跑不遠。我們先回島養傷,再命門下弟子四處搜尋,待抓住陸家的小子,嘿嘿,我把他送給你為奴為仆由你使喚如何?”


    徐如萱用絹帕將額頭包住,咬牙切齒道:“陸飲雪,我絕對會讓你的小雜種生不如死!”


    兩人計議已定,稍作調息休整,強壓住各自傷勢回返雪岩宗。


    他們並不曉得,實際上陸葉就在兩人腳下的這片汪洋深處。


    他站在水晶門外,眼巴巴等待陸博的歸來。


    然而左等右等,上方的天河始終沒有出現爹爹的身影。


    陸葉越來越擔心,越來越焦急,突然之間心頭莫名一慟,有種瞬時一腳踏空的感覺。


    “爹爹是不是出事了?”陸葉的心砰砰跳得厲害,算算父親上去已有半個多時辰,按道理怎麽也該回轉了。


    陸葉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抬頭仰視滾滾垂落的天河,就想冒險上去尋找陸博。


    這時他想起爹爹的叮囑,耐著性子又等了小半個時辰。


    光陰變得漫長而緩慢,陸葉覺得自己就像吊在半空中,無所憑依不知所措。


    不能再這麽等下去了,爹爹一定是出事了!


    陸葉咬咬牙,用力甩頭拋開不祥的念頭,運轉體內真氣施展出二十一經掌身法,騰身躍起往天河裏衝去。


    “砰!”一個巨浪毫不留情地砸下來,陸葉急忙運掌抵禦,就似一頭撞在了銅牆鐵壁上,身軀劇烈翻轉口中鮮血噴出,天旋地轉摔跌下來。


    他的雙臂麻木失去知覺,胸口猶如被落下的大鐵錘砸中,骨骼欲裂內髒翻騰,眼前一陣陣金星亂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落的地。


    “啪!”他的身體直挺挺摔在那層奇異的鏡麵上,身邊洪濤浩蕩而過,穿越鏡麵往下奔流。


    連咳幾聲嗆出一口血沫,陸葉在鏡麵上躺了半晌才稍稍緩過一點勁來,看著上空的天河心裏一陣絕望。


    爹爹將自己留在這裏,是因為知道憑他現在的修為根本無法獨自回到海上,而那裏危險重重。


    “爹,你回來!”


    陸葉猛然使盡所有的力氣叫道,可是他的聲音卻被震耳欲聾的水聲無情吞噬。


    眼角的熱淚滾滾滴落下來,不甘心地再次呼喊道:“爹,你回來呀——”


    沒有回應,更看不到那熟悉的身影。


    偌大天地,驟然間就隻剩他孤單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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