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旖旎,萬物複蘇之時,於勃勃生機中蘊藏著不安的騷動彌漫在春風裏。


    夕陽西下,落日餘暉灑照山腳下的小鎮,將屋宇樹木鍍上了金紅的色彩。清澈的河水從山中發源,曲曲折折潺潺汩汩地穿過小鎮往東流淌。河麵上來來往往的烏篷船裏,蕩漾著船娘悅耳甜糯的水鄉歌謠,一片歲月靜好。


    河岸邊楊柳正在抽條發芽,吐露出今春的第一簇綠意。一群水鄉的孩童剛剛脫下厚重的棉衣,穿起新做的花衫,嘰嘰喳喳打鬧嬉笑著從楊柳岸邊的街麵上走過,手裏兀自提著裝滿文房四寶的小竹箱。


    一個虎頭虎腦的小胖墩手裏拿著半串冰糖葫蘆落在了隊伍的後頭,一邊撒開兩條短腿一蹦一跳地往前追,一邊啃著糖葫蘆嘴裏嗚嗚地喊:“等我,等……等我!”一陣風似地從陸葉身前奔過。


    陸葉盤腿坐在街邊,眼角餘光掃過小胖墩手裏的糖葫蘆串,嘴唇動了動,低頭繼續用手裏的柳枝蘸著瓦罐裏的清水在青石板上習字。


    “君子不器”。


    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蒙童嬉鬧的聲音消失在了街道的盡頭,他手裏的柳枝始終沒有停下。


    忽然,旁邊伸來一隻大手,骨節分明指尖修長柔和,攤開的掌心裏放著兩枚青銅製錢。


    陸葉愣了愣,那隻手將兩枚製錢塞進他的手裏道:“去買一串吧,爹爹也想吃。”


    陸葉握著銅錢,遠遠望了眼街邊拐角賣冰糖葫蘆的老漢,將錢放入懷中內兜裏:“我先替你存著。”


    陸葉的父親看上去很年輕,是很幹淨的書生樣貌,身上的長衫泛著白已看不出顏色,顯然這位單身父親的俗世生活過得落魄潦倒。他盤腿坐在兒子身邊,手中握住一根青竹竿。


    竿頂上一道條幅飄搖,龍飛鳳舞書寫“布衣神相”四個大字。


    他抬手輕輕拍了拍陸葉的後腦勺,嗤地笑道:“傻小子,爹不缺這幾個錢。”


    陸葉不說話,柳條蘸了瓦罐裏的清水,在麵前的青石板上一筆一劃寫了四個字。


    “無欲則剛”。


    書生的雙眼漆黑如墨,嘴角掩不住翹起彎彎的弧線,搖頭道:“不是這樣解釋的。”


    陸葉和父親生得很像,同樣黑漆漆的雙眸,同樣微微翹起的唇角,此刻少年倔強不言。


    “你可還記得我們去年路過的廣傳寺,寺裏有個僧人法名普行的?”


    陸葉點點頭道:“記得,他犯了淫戒被關進大牢了。”


    “這普行僧人四歲入寺,是主持大師的親傳弟子。在出事之前,是當地小有名氣的佛門高僧大德之士。他自幼修行恪守戒律,奉行善事有口皆碑,對佛法的精研青出於藍猶在主持大師之上。結果,卻因一時衝動與女香客媾和犯了大戒。”


    “人生來有欲,求之不得,心生漣漪,久而久之便成執念。你剛才想吃冰糖葫蘆,卻忍著不去買。非因無欲,隻是心疼錢罷了。這欲望不但不會消失,反而會成為你的心結糾纏不已,心心念念無以排遣。就像普行和尚起了色欲,隻想用佛法戒律克製住自己。一次兩次或許可以,奈何心魔深種終有禁不起誘惑泛濫成災的一天。”


    陸葉不服氣道:“照爹爹這麽說,普行放棄修行,害了人家女香客的名聲反而是對的?”


    “當然不對。”


    “那到底怎樣做才是對的?”


    “從心所欲,不逾矩。”父親頓了頓道:“嗯,這可不是我陸博說的,而是聖人之言。”


    陸葉慢慢皺起眉頭,從兜裏掏出錢來咕噥道:“都被你攪糊塗了,不就是串糖葫蘆的事兒嗎,幹嘛又是和尚又是聖人的。這佛法聖言也忒掉價了吧。”


    他放下柳條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去向糖葫蘆老漢走去。


    陸博看著兒子的背影慢慢走遠,歎氣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為了哄你小子吃串糖葫蘆,當爹的我容易麽。”


    不一會兒,陸葉兩手空空地回來了。


    攤前終於來了一位主顧,是鎮上的劉阿婆。


    劉阿婆正唧唧呱呱地和陸博說什麽,陸葉也不插話,拾起柳條在一旁坐下繼續蘸水練字。


    聽兩人說話,劉阿婆是想給她在縣衙當差的兒子寫封信。陸博開的良心價,百字五文。


    劉阿婆一氣不停地討價還價半天,陸博終於抵擋不住劉阿婆的唾沫星子,以百字四文錢成交。


    趁陸博提筆寫信的當口,劉阿婆從手裏勻了十幾顆炒葵花籽,悄悄在心裏數了數,然後遞給陸葉,大聲道:“小葉子,嚐嚐,是我兒媳托人從城裏給帶回來的。正宗老德興炒貨,這鎮上可買不著。”


    陸葉埋頭寫字,悶聲道:“我不吃葵花籽。”


    他太知道劉阿婆了,此老年紀一大把,卻不是個慈祥疼愛小輩之人,給自己葵花籽多半是想向街坊鄰居炫耀手裏那幾粒正宗炒貨和她的慷慨大方。


    “嘖嘖,就知道是個沒口福的。”劉阿婆嗓門更大了,“這可是老德興炒貨,聽我在城裏當差的兒子講:縣太爺家的大小姐每天不嗑上三斤都吃不下飯。”


    陸葉笑了笑道:“阿婆,您兒子真有出息。”


    劉阿婆聽陸葉誇讚自己的兒子,橘子皮一般的臉上堆起燦爛的笑容,活像剛剛生了蛋的老母雞,咯咯叫道:“我兒打小就是神童,雖大字不識得幾個,可講起道理來卻能把教書的劉秀才給說得一愣一愣……”


    陸葉笑笑不答話,隻聽一旁父親道:“阿婆,信寫好了。”


    “啊,這麽快?”阿婆有些不信,這外鄉來的算命先生莫不是偷工減料欺自己不認字?


    她接過信,看上頭一行行龍飛鳳舞像畫似的,也不曉得寫的是啥意思,便問道:“我叫你寫的那幾樁事都齊全了?”


    陸博頷首道:“放心,一樁不漏。一共一百三十六個字,抹去零頭,您給四文錢就好。”


    劉阿婆沒應聲,瞪大眼睛一個字又一個字地細細點數,到後來老眼昏花頭也大了,不放心道:“真有一百多字?”


    “要不我幫您再點一遍?”


    “好啊。”劉阿婆一口應下。


    陸博暗暗苦笑了聲,曾經大越國曆史上最年輕的狀元郎,而今街頭賣字為人算命,為了幾文錢還要和老嫗斤斤計較,若讓昔日同窗知曉多半要笑掉大牙,真真斯文掃地。


    笑便笑吧,掃就掃吧,如今我就是個走江湖的算命先生。


    父親認認真真地幫劉阿婆連點兩遍,不多不少正是一百三十六字。


    “不用數不用數,我老婆子還信不過你嗎?!”劉阿婆眉開眼笑地收起家書,伸手在袖口裏尋摸半天,結果摸出來的還是那十幾顆老德興的炒葵花籽。


    “哎喲,今兒不巧出門沒帶荷包。四文錢也沒什麽了不起的,要不就算了吧,都是熟人,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當老婆子欠你一份情。我這兒還有好些老德興的葵花籽,便送給小葉子當零嘴,總不能教你白忙活一場。”


    陸葉聽她想賴賬,不自禁抬起頭來瞪圓了雙眼,


    陸博的目光拂視過兒子,暗暗地搖了搖頭。


    “阿婆今日忘帶荷包沒關係,不妨先賒著,明日再給也是一樣。人無信不立,四文錢雖小,終是要收的。”


    劉阿婆訕訕地縮手,強笑道:“不過幾個銅錢,你是讀過書的人,幹嘛不依不饒跟我一個孤老婆子過不去。再說了,一封家信對你還不是輕輕鬆鬆的事兒,何至於非得惦記著老婆子的四文錢?”


    陸葉忍不住道:“你兒子不是在縣城當差麽,啥時候成的孤老婆子?”


    劉阿婆呆了呆,突然怒道:“哎呦呦,你這娃兒怎麽對老人家說話的,沒半點規矩。虧我剛才還請你吃老德興的葵花籽,當真好心沒好報!”


    她一跺腳,轉身就要走。


    “不許走!”陸葉從地上跳起來抓住劉阿婆的胳膊叫道:“給錢來!”


    劉阿婆脫不得身,高聲叫罵道:“快撒手,哪兒來的小野種,有人養沒人教!”


    陸葉聽她嘴裏不幹淨,胸中火起一手甩開劉阿婆的胳膊,叫道:“你要不要臉?!”


    劉阿婆正自掙紮,一時站立不穩就勢一屁股滾到地上,立時哭天搶地幹嚎起來。


    周圍的人紛紛圍過來,見躺在地上的人是劉阿婆,哪個還敢上前,隻站在一邊看熱鬧。


    劉阿婆愈發放開嗓門兩手拍地哭嚎道:“可憐我一個老太婆,被人欺負了也沒誰問沒誰管。老天爺啊,你開開眼吧……”


    陸博走上兩步,伸出手道:“阿婆,我扶你起來。”


    劉阿婆豈肯罷休,還想接茬撒潑,不知為何心神莫名地一陣恍惚,順從地被父親攙扶了起來,從袖口裏掏出荷包摸出四個製錢道:“陸先生,怪老婆子一時糊塗,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往心裏去。”


    陸博接過錢溫言道:“阿婆,天色不早,回去早些歇息。”


    “哎!”劉阿婆當真言聽計從,收起荷包轉身離去。


    周圍的看客一陣嘩然,原本以為好戲一場,哪知道劉阿婆戰力驟降居然肯低頭認錯乖乖交錢!


    陸博笑容淺淡,朝眾人拱手道:“各位,都散了吧。”


    看客們一哄而散,街麵上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隻留下幾顆散落在地的炒葵花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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