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林然然的眼神簡直跟要糖吃的顧元元一模一樣, 顧裴遠默默按住心口, 一口拒絕:“你會肚子疼。”


    “你幹嘛總記得那種事啊!”林然然臉頰漲紅。


    因為你吃冰吃到發燒暈倒的事跡令人印象深刻。顧裴遠在心裏默默回答。


    林然然沒要成冰糕, 酸言酸語道, “你又不吃, 一會兒化了才浪費呢, 萬惡的特權階級。”


    顧裴遠掀開紙殼, 三口兩口吃了冰糕,還衝林然然亮了下空杯。


    林然然:“……”


    顧裴遠拿過林然然手裏的空杯子一起扔進垃圾桶,好言好語道:“這家的哈鬥和蝴蝶酥也很有名。”


    林然然在老大昌也買了一隻哈鬥, 還沒來得及吃。聞言從紙袋裏拿出哈鬥一看,形狀像是個縮小版法棍,外層有酥皮, 香味濃鬱。


    林然然把哈鬥掰開, 裏頭的奶油和巧克力醬層被酥皮層層包裹,十分豐富。林然然分給顧裴遠一半, 道:“我要留著肚子吃蝴蝶酥。”


    還沒來得及成型的感動笑容僵住, 化為冷冷一句:“哦。”


    顧裴遠這種人天生冷冰冰, 單從外表看簡直不食人間煙火。這時坐在路邊冷風裏跟人分吃一隻哈鬥, 看著卻也絲毫不違和。


    哈鬥咬在嘴裏,奶油濃鬱, 巧克力醬酥脆, 像是餡料豐富版的手指泡芙, 外皮酥軟可口。新中國剛成立的時候沒有低筋麵粉,老上海的西點師傅們就發明出用玉米澱粉代替低筋麵粉製作西點的辦法, 吃起來也一樣鬆軟可口,香氣襲人。


    林然然一邊吃哈鬥,一邊把這個小知識點告訴顧裴遠。


    顧裴遠隨口道:“你怎麽知道這些?”


    “……我去買點心的時候聽說的。”又說漏嘴了!


    林然然忙低頭吃東西,雪白的奶油不小心滴到了手指上,她把手指塞進嘴裏吮了口,發現顧裴遠盯著自己,奇怪道:“看著我幹嘛?”


    顧裴遠眼神古怪地盯著她的手指和嘴唇,耳根還有可疑的紅暈。半天才開口:“你嘴邊有奶油。”


    “哪裏?”林然然抬手摸摸嘴角。她嘴唇紅紅的,雪白的奶油掛在唇邊,看著令人格外生出一點難以克製的想法來。


    “這裏。”顧裴遠伸手點上她嘴唇,與此同時林然然伸出舌尖舔了舔唇。


    柔軟的舌尖舔去香甜奶油的同時,還舔到了冰涼指尖。


    “……”林然然腦子足足空白三秒,捂住嘴,衝表情同樣呆滯的顧裴遠道:“對不起。”


    顧裴遠僵硬地轉開頭,眼前全是林然然被凍得緋紅的嘴唇。那被舔到的一小點指尖像被點燃的引線,把渾身血液都燒得沸騰起來。


    兩人坐在寒風裏,默默消化各自內心的崩潰。在這種沉默之中,兩人闊別三年後重逢的喜悅,終於後知後覺地升騰起來。


    林然然吃飽了甜點,逛街的勁頭再次提起,拉著顧裴遠又去逛了一家國營舊貨店。


    這家舊貨店規模很大,東西五花八門,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這裏找不到的。兩麵牆上打著貨櫃,貨品塞得滿滿當當,頂上了天花板。


    在最顯眼的一排掛著許多二手衣服,時下流行的中山裝,列寧裝,工人服,過時的呢子大衣,蕾絲洋裝,旗袍,應有盡有。


    還有許多領帶和扣子,更少不了上海人最愛的假領子,要麵子的上海人就算穿不起襯衫,也得在西裝裏穿個假領子,讓自己看起來體麵一些。


    這些舊衣物價格各有區分,新舊不一,好成色的衣服全靠搶。成色不好的,買回去裁開,做幾個假領子,兩件小背心也是好的。精打細算的上海人能把每一根線頭都利用起來,把貧瘠的生活過得有聲有色。


    舊貨店對於顧裴遠來說,完全是一個不曾涉及的新世界。顧裴遠有潔癖,衣服被弟弟弄上菜湯就不肯再上身了,根本無法理解有人會去買別人的舊衣服。


    他涵養好,這種接受不能不會體現在麵上,可當林然然把一件八成新男士外套在他身上比劃的時候,他差點沒忍住奪路而逃。


    林然然發現顧裴遠身體緊繃,眼角眉梢也流露出一絲忍耐的意味,好笑道:“少爺,這就受不了啦?”


    她說著把衣服掛了回去,顧裴遠籲口氣,道:“依你的經濟情況,不至於要買二手衣物。”


    林然然正拿著件旗袍看,聞言抬眼盯著顧裴遠:“你怎麽知道的?”


    顧裴遠默默轉頭,好像對那排二手衣物忽然生出了極大興趣。


    ”悶葫蘆。“林然然嫌棄地吐出三個字,拉過顧裴遠道,“放心吧,我不買二手衣服。我的同事們托我帶東西,這兒有些處理的內銷貨很便宜。”


    顧裴遠想說我可以給你布票,不過他這三年也不是白過的,人情世故明白許多,改口道:“我認識個供銷社的人,可以……”


    “噓。這種小事還用不上你的人情。”林然然打斷他的話,“也不準你剝奪我逛街的樂趣。”


    林然然認真地在堆得亂糟糟的貨物裏尋找著,十分樂在其中。顧裴遠隻好跟在她身邊,用高大身板替她擋開那些推推擠擠的顧客。


    林然然搶到了一個嶄新的老式水壺,還有一打玻璃絲襪。又跟兩個上海阿姨一頓拉扯,把一卷處理布搶到了懷裏。


    林然然喜滋滋地在顧裴遠的掩護下跑了,可憐顧裴遠差點被一群上海姆媽尖利的聲音刺穿耳膜。


    林然然躲在貨架後探頭探腦,喜滋滋對顧裴遠炫耀:“你看,這麽大一卷料子,隻是格子印歪了點兒,都不要布票!”


    顧裴遠唯有點頭而已。他認為在剛才的絲襪爭奪戰裏,他的精神層麵已經得到了升華。


    一個鍾頭後,他甚至可以在舊貨店裏麵無表情地幫林然然搶一打處理毛巾了。偶爾還會憑借2.0的視力從架子上翻出一雙蘇聯產的套鞋,對林然然說:“這雙新的,才八毛。”


    如果他的朋友問他:“顧少爺,你翹了我們在國際飯店的大餐,去做什麽大事了?”


    顧裴遠可以回答:“我搶到了一雙八毛的套鞋,劃算。”


    林然然把二手店掃蕩了一圈,買了大包小包的東西,才花去十一塊五毛錢。


    出門的時候,天空裏不知什麽時候聚起烏雲,天色漸暗,一點雨落在林然然的頭頂上。


    林然然“啊”了一聲,摸到頭發上,有點濕潤:“下雨了。”


    “嗯。”顧裴遠抬頭看天,皺了下眉頭。


    “那……那我們回去吧?”林然然也仰頭看天,一滴水珠打在眼睛上,忙揉了揉眼睛。


    顧裴遠抬手擋在她頭頂,道:“我請你吃晚餐。”


    林然然眼前一亮:“吃西餐還是中餐?”


    顧裴遠好脾氣道:“你選。”


    “那我可要點最貴的。唔……國際飯店?”林然然盤算著。


    “你要去那兒?可以。”顧裴遠道。


    林然然捕捉到他眼底的一絲古怪,道:“國際飯店不行嗎?”


    “行。隻是沒人談對象去那兒。”顧裴遠唇角忍不住彎出一絲笑意。


    “什麽……什麽對象啊!不要胡說八道了!”林然然語無倫次地嚷道。


    顧裴遠道:“紅房子的羅宋湯很好。就在附近。”


    林然然捂著肚子,苦臉道:“可我吃太多點心了,膩著了。”


    禍不單行,林然然還打了個噴嚏。吹了一天的冷風,難為她到現在才發作。


    想到她向來愛生病,顧裴遠隻好道:“你住在哪裏?去取行李。”


    “啊?”林然然沒明白。


    顧裴遠俯視著她,語氣透著理所當然:“奶奶和元元都在家,你想去住酒店?”


    “我這幾天要辦單位的事,早出晚歸的,不去打攪了吧。”林然然推辭道,見顧裴遠臉色沉了下來,補充道,“等我忙完了就登門拜訪。”


    三年來,林然然心裏一直惦記著顧家,可畢竟過了三年,她居然有種近鄉情怯的心情,不敢就這麽貿貿然上門去。


    林然然指著遠處隱約可見的一棟尖頂洋樓道:“你看,我就住在那邊的招待所,有個大花園的。”


    顧裴遠繃著俊臉,鳳眼轉開不看林然然。這是明晃晃地在臉上寫著:”本少爺生氣了。“


    林然然道:”我這幾天真的很忙的,等我忙完了再……”


    “再住到我家?”顧裴遠要求道。


    那時候我都要回家了。林然然胡亂點點頭:“嗯嗯。”


    顧裴遠這才緩和臉色,語調隱隱上揚道:“飛白酒店,我認得路,走吧。”


    路上雨勢有變大的趨勢,顧裴遠在路邊攔了一輛人力車,扶著林然然上去,卻等不到第二輛。


    那車夫用毛巾擦了把臉,道:“先生,這時候攔不到車啦。多給兩毛,我費點力氣把你們都送去。”


    顧裴遠遲疑了一下。


    林然然把幾個不能沾水的包裹抱在膝蓋上,挪開位置,探頭衝顧裴遠道:“你上來吧。雨太大了,會感冒的。”


    說著,林然然還衝顧裴遠伸出手去。


    顧裴遠眼神灼灼,握住那隻白皙纖細的手,長腿一抬上車,坐在林然然身側,衝車夫道:“去霞飛路。”


    “好!”車夫賣力地跑起來。


    一上車,雨勢就忽然大了起來。雨滴炒豆子一樣打在油布車篷上,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好像全世界都微縮在這個小小的車子裏。


    林然然這下才發覺顧裴遠為什麽要遲疑。車子本來就狹窄,坐林然然一個還寬敞,顧裴遠這一米八幾的身板一坐進來,車子都快被擠得散架了。


    兩人折騰了一會兒,顧裴遠靠後坐,林然然靠前坐,這才解決難題。可兩人仍然緊緊擠在一起。車子每搖晃一下,兩人都要撞上。


    隔著厚厚的衣物,林然然也能感受到顧裴遠手臂上傳來的溫度。而且顧裴遠身上的外套沾了水,帶著清清冷冷的水汽,一直縈繞在林然然的鼻尖。


    顧裴遠的頭發也被雨淋濕了,水珠順著利落的臉部輪廓往下淌。路燈亮起,深深淺淺地給顧裴遠的側臉打上陰影,漂亮得令人驚心。


    林然然轉頭,默默地往前挪了挪,怕自己再多看兩眼就會露出傻相,又要被顧裴遠取笑。她悄悄往前挪了一點,又挪一點,然後……


    林然然被往後扯了回去,堪堪跟顧裴遠膝蓋碰膝蓋地貼在一起。


    這車子的擋板很低,林然然這樣坐著其實很危險,車子一個顛簸就可能把她甩飛出去。她沒坐過這車,還渾然不覺地探著身體往外看。


    顧裴遠一隻手仿若不經意地搭在林然然這一側的擋板上,把她圈了起來。好在他規矩,沒有碰到林然然。


    林然然指著路邊出現的各種建築詢問顧裴遠:“那紅紅的店麵,是不是紅房子餐廳?”


    “不是。紅房子的店麵很大,建築精美,我下次帶你去。”


    “那間!那間是凱司令啊!”林然然驚喜道:“你吃過他們家的栗子蛋糕嗎?”


    “嗯,元元很喜歡。”


    “看那座樓,是遠東第一高樓,國際飯店。”顧裴遠不知道什麽時候靠近了,在林然然背後出聲指點。他說話的時候帶動胸腔震動,嗓音又低又好聽,震得林然然頭皮一麻。


    “哦……”林然然手指揉著懷裏的布料包裹,假裝沒發現,聽顧裴遠用那把低音炮講國際飯店的來曆和故事。


    國際飯店總共二十四層,是當時亞洲的最高建築,仰起脖子也看不到頂。有一個笑話:一個鄉下來的幹部被帶到國際飯店樓下參觀,一抬頭把帽子掉了露出禿頭來。


    上海人打賭開玩笑時常常說:“我輸了就請你上二十四樓”吃飯。這當然是一句玩笑話,國際飯店在解放前隻招待外賓和身份尊貴的特權階級,裏頭菜金昂貴,不是尋常人能消費的,據說曾賣出五十一份的熊掌。


    解放後,國際飯店的大門被打開,無產階級兄弟們都可以進去吃飯。到了1966年,紅衛兵全國串聯時都可以到國際飯店免費住宿,可隻能住在四樓以下。四樓以上還是外賓和高級官員的去處。


    國際飯店四樓三樓是西餐廳,四樓則售賣中餐,饒是如此,客人並不多,因為價格不低廉。在十四層的雲樓,一桌帶茅台的宴席就要賣到三十到四十元一桌。而這年頭老百姓全家出門下館子,最高規格也不超過五塊錢。


    林然然聽得入神,冷不防車輪壓過一個大坑,顛得林然然往前撲了出去。


    她嚇得閉上眼,卻沒有被慣性甩飛,而是被一條手臂穩穩抱住。車子又是一顛,林然然往後重重倒在了顧裴遠懷裏。


    車子咕嚕嚕跑到了平地上,車夫一邊跑一邊擦著臉上的水珠,全然沒注意到自己的乘客摔成了滾地葫蘆。


    林然然的包裹掉在了踏板上,人卻被顧裴遠護得嚴嚴實實,隻是虛驚一場。


    顧裴遠見她不出聲,緩聲道:“沒事吧?”


    “沒……”林然然臉頰貼在顧裴遠質地精良的羊毛大衣上,顧裴遠的手臂結結實實圈著她,把林然然壓在他的胸膛上。更尷尬的是林然然已經半坐在他的腿上了。


    林然然試著動了下,顧裴遠的手臂還是鐵箍一樣圈著她,沒有要鬆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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