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在停車場停好車,從車上跳下來,立刻被山上的景色吸引了。他沿著田埂,走到了西邊的一片桃林裏。那桃花開得比往年晚些,此時正是怒放的季節,爭奇鬥豔,就像一片粉紅的雲朵落到了地上,置身其中,恍如仙境。這讓江風想起了唐朝詩人崔護的那首著名的“人麵桃花相映紅”,可惜今天隻有桃花,而沒有脈脈含情的人麵。


    江風正這樣多愁善感地想著,忽然聽到女人嚶嚶的哭聲。那哭聲雖然極力壓抑著,但還是掩飾不住強烈的悲切之情,穿透力極強,撕心裂肺的,讓人聽了很揪心。江風四下望望,並沒有看到人影。再仔細聽了,哭聲像是從桃林深處傳出來的。他心裏一驚,感覺有點瘮人,身上鼓出了幾個雞皮疙瘩。心想這青天白日的,誰會躲到這密不透風的桃林裏哭呢?難道是失去了親人的家屬?那幹嘛不去殯儀館,卻要在這裏大放悲聲?心裏疑疑惑惑,又有些好奇,循著哭聲,曲曲折折走到了桃林深處。


    就見一棵桃樹下,席地坐著一個黑衣女人。那女人把頭埋在膝蓋上,哭的淒淒慘慘,氣噎胸塞,渾身亂顫。江風看不見她的麵目,遠遠地站著,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去勸勸她。那女人黑色的身影和粉紅的桃花相映成趣,微風吹來,那花瓣紛紛揚揚落在她長長的頭發上,把她打扮地很唯美。江風呆呆地看了一陣,雙腳不聽使喚地向她移了過去。


    女人感覺到有人站在了自己麵前,止住哭泣,慢慢抬起了頭。江風首先看到的是一雙哭成了水蜜桃的眼睛。那眼睛又紅又腫,可見已經哭了很久了。眼淚把她額前的頭發都一縷縷地粘在了臉上,讓她看起來多少有點恐怖。江風忽然想到了聊齋和狐仙,不由得退後一步,壯著膽子說,大姐……不要哭壞了身子。


    那女人慢慢站起身來,用袖子擦了把眼淚,把臉上的頭發都拂到了腦後。江風不由得驚叫一聲:李科長,怎麽是你?


    躲在桃林深處哭泣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村鎮科科長李莉。這個性格孤傲的女人被馬正規提拔為科長不久,就和老公離了婚,孩子也判給了老公,她已經過了多年的單身生活了。


    江風很欣賞李莉,認為她不像機關的其他女同誌喜歡搬弄是非,喜歡聽牆根打小報告,所以在心裏一直對她是很敬重的。上周從二院看完馬局長回來的路上,想到馬局長女兒對待李莉的態度,以及李莉低眉順眼的表情,江風隱隱覺得,機關裏那些關於李莉和馬局長的傳言,怕不是空穴來風。


    想到這裏,他忽然明白了李莉為什麽要告訴他馬局長住院的消息,為什麽要拉著他一起去看馬局長,她隻不過是利用自己做了她的掩護而已。


    看李莉這會哭成了淚人,江風對這個執著的女人陡然生出許多同情來。大凡這世上的感情,見風使舵,逢場作戲的居多。男女之間,不過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罷了。特別是像官場這樣的上下級之間的男女之事,往往是一開始海誓山盟,如膠似漆,甚至可以拋棄孩子,拋棄家庭,到最後始亂終棄,雞飛蛋打,落了個形單影隻,結局並不美好。更別說人不在其位,甚至已經作古的了。馬正規已經去了,但李莉這個女人竟然還躲在桃林裏為他哭的死去活來,這讓江風覺得,自己應該重新審視一下自己的愛情觀了。


    相對於江風見鬼了似的吃驚,沉浸在悲傷中的李莉則表現的非常淡定。或者說是有點失常。她目光呆滯,看著江風,喃喃地說,他死了,他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再也不能實現自己的諾言了!嗚嗚……


    可能是過度的悲傷對李莉的刺激太大,她嗷地叫了一聲,竟然一頭撲進了江風懷裏,又悲悲切切地大哭起來。


    江風緊張地手足無措,岔著胳膊,不敢去抱她,尷尬之極。怎奈李莉哭的渾身早已發軟了,沒了骨頭似的軟綿綿地往地上溜,江風不得不把她抱住,她才沒躺倒在地上。江風像抱著一顆炸彈似的,緊張地一顆心亂跳亂蹦,四下望了望,幸虧這桃林深處隻有他們兩人。


    江風說李科長,你是說馬局長嗎?李莉劇烈地抽泣著,把眼淚鼻涕都蹭到了江風胸前的衣服上,說,不是他還有誰,江科長,我後悔,我後悔呀……今生沒有答應他,來世我一定加倍償還他,嗚嗚嗚……


    江風聽得如雲裏霧裏,什麽後悔,什麽答應,什麽來生,什麽償還,他像鴨子聽雷似的,懵懵懂懂。心想女人的心思,最偉大的科學家也是不能破解的,是世上根本沒有答案的第一道難題。又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懷中的李莉,心想這樣抱下去也不是個事啊,萬一被單位來參加儀式的人看到,那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隻好說,李科長,你不要太激動了,馬局長可不想讓你哭壞身子的。


    江風說出了這句話,自己也吃了一驚。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提到馬局長,這不等於明明白白告訴李莉,自己已經承認了她和馬局長之間的感情了嗎?並且這句話的力度,江風說出來之前,並未仔細考慮,有點靈機一動的意思。


    但這句話對李莉的影響太大了。她一愣,好像在想,是啊,馬局長會心疼我的,我就不要再讓他擔心了吧。於是她馬上止住了哭泣,放開江風,從包裏掏出麵巾紙來,細細地擦自己的眼淚。說江科長,我太失態了,不好意思,你不要笑話我。


    看李莉慢慢平靜下來,江風在心裏一個勁地佩服自己的天才。“馬局長可不想讓你哭壞身子”,這句話就像靈丹妙藥,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他朝李莉點點頭,說莉姐,我怎麽會笑話你呢,我理解你。


    一聲莉姐,一聲理解,讓李莉剛剛收起的眼淚又不聽話地湧了出來。她擤了把鼻涕,說,江風兄弟,你相信嗎?我和他沒有上過床,一次都沒有。雖然我答應過他,但我們就是沒有。你知道,我們年齡相差懸殊,但我們之間的感情是真的,他很愛我,我也愛他,我們的感情,不摻雜一點世俗成分。江風,我說這些,你相信嗎?不等江風回答,李莉又緊接著說,你肯定不相信是吧,你會在心裏認為我很傻是吧。


    江風沒想到李莉會把自己的內心世界毫無保留地展示給他,把自己的秘密全盤向他托出,這讓他很不安,好像是自己一不小心闖進了她的內心世界,做了不速之客。以前他從未仔細端詳過李莉,這會認真地打量她,覺得這個女人雖然漂亮,但身上絕沒有那種扭捏作態和華而不實,更多的是成熟和穩重。他也被她情緒感染了,說莉姐,我一向都很敬重你的,怎麽會不相信你呢?我相信你們之間是真感情,這樣的感情,在生活中是不多見的,所以也最珍貴。


    李莉一瞬間就把江風當做了自己的藍顏知己,說,可是除了你,別人不相信。他們說我這個科長是哭出來的,是靠身體換來的,是賣……


    江風打斷了她的話,說,莉姐,人活著是要過好自己,堅持走自己的路,不要去理會那些風言風語。和那些小人計較,沒必要,也不值得。


    李莉感激地點頭,說,江風,你是我的好兄弟!


    江風看看表,說,馬局長的遺體告別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快去吧。李莉卻往後退了一步,黯然說道,我想去,我想去再見他最後一麵,可是她們不讓我去,威脅我說敢進靈堂的門,就要把我的腿打斷。


    李莉的這句話,讓江風想到了醫院裏那個戴著眼鏡的女人。李莉低頭看著地,好像自言自語地說,我不是害怕威脅,即使和他一起走了,又有什麽呢?我隻是想讓他安安靜靜地走,不去打擾他好了。江風,不要管我了,你趕快去吧。


    江風隻好說,那好吧。你在這裏先平靜一下,想開點,儀式完了我來接你回單位。李莉淒慘地笑了一下,說不用了,我自己能照顧自己的。


    江風急急忙忙進了殯儀館大門,趕到了一號大廳。在門口領了朵小白花別在胸前,跟著人流走了進去。大廳裏人頭攢動,大家臉色陰沉,神情肅穆。馬正規靜靜地躺在水晶棺裏,頭發烏黑,麵色紅潤,看上去比活著的時候還好看些。大廳裏人雖多,但大家都不說話,或者盡量壓低嗓門,隻傳來家屬壓抑的抽泣聲。


    江風注意到,住建局的班子成員全部到齊了,鄭爽一身素衣,在前排站著,眼睛盯著地麵,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江風看看表,已經8點40了,離預定的儀式開始時間已經過去了10分鍾,但儀式還沒有開始的跡象。大家隻是靜靜地站著,好像在等什麽人。


    終於,門口一陣騷動,人們自覺地讓出一條路。江風先看到的是政府辦梁主任,他走在前麵,伸著手讓大家讓路,他後麵緊跟著的,是神情嚴峻的市長蘇榮,以及副市長田喜民。他們身後,是幾個拿著花圈的政府辦工作人員。


    蘇市長就不用說了,一市之長;田市長是分管住建局的常務副市長,可見馬正規遺體告別儀式規格是相當高的。這也說明,馬正規生前和蘇市長還是很有交情的。


    蘇市長和田市長先走到馬正規遺體旁邊,向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然後走回來,站在了前排。主持人宣布,儀式開始。


    馬局長的遺體告別儀式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無非是介紹來賓,介紹生平,單位領導致悼詞,家屬致悼詞等幾個環節。馬正規已經退休了,是從住建局局長位子上退下去的,單位領導算是鄭爽,所以就由她致悼詞。她的悼詞是江風為她寫的,極盡歌功頌德之能事,充滿了悲痛和緬懷之情。鄭爽在致詞中感情把握得很到位,數度哽咽,這讓江風也不由得落下了眼淚。不過他感覺自己的眼淚隻有一半是為馬局長落的,另外的一半,究竟是為了誰,為什麽,說不清楚。


    代表家屬致悼詞的就是那個江風在醫院見到的戴眼鏡的女人,馬局長的女兒。她那悼詞寫的華麗麗的,又極度煽情,讓江風覺得像是在表演。但效果特好,大廳裏一片啜泣之聲。


    最後一項是遺體告別。哀樂聲中,大家依次繞過躺在水晶棺裏的馬正規,把胸前的白花摘下來,掛在他四周的鬆柏上,然後最後再看他一眼。第一位和馬正規告別的當然是蘇市長,接著是田市長,然後是住建局局長鄭爽。


    這個次序並沒有人去刻意安排,但大家都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應該排在哪個位置似的,沒有一個人弄錯。看來官場上的規矩,無論何時何地都必須嚴格遵循,即使是和死人告別。


    蘇市長和田市長告別了馬正規的遺體,和他的家屬握手,聲音低低地說著節哀的話。馬正規的女兒緊緊握著蘇市長的手,說蘇叔,謝謝您來看我爸。馬正規說,小涵呀,節哀,注意身體。馬局長的女兒就淚花花地點頭說,嗯。


    這時候,忽然從大廳門口傳來一聲淒厲的長嗥。那叫聲如同一把巨大的剪刀,一下子剪開了殯儀大廳裏沉悶的空氣,抓住了所有人的神經。伴隨著嚎叫,一個黑色的身影穿過人群,旋風般地撲到了水晶棺上,捶胸頓足大哭起來。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就連正在和馬局長女兒握手的蘇榮也僵住了,握著的手定格在了那裏,轉頭奇怪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


    闖進來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雙眼紅腫,披頭散發的李莉。這個癡情的女人,在最後一刻,終於沒有能克製住自己,做出了讓大家目瞪口呆的事情。她趴在馬正規的水晶棺上,拍著棺蓋,大哭著說,馬局長,我對不起你呀!……今生我們沒緣分做夫妻,來生我一定會早點遇見你!……你去那邊等著我吧……嗚嗚嗚……


    在李莉衝進來的那一刻,江風就意識到,這個女人已經完了。她顯然已經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自己的名譽、事業、別人的眼光,以及今後的生活,在這一刻,對於李莉來說,統統都不重要了。看來到了生死關頭,理智已經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說時遲那時快。沒等李莉繼續哭下去,馬正規的女兒猛然放開蘇市長的手,一個箭步就竄到了李莉身旁,一把抓起她的頭發,啪啪就是兩個耳光。她嘴裏狠狠地罵著,你這個臭婊子,我爸活著的時候你不讓他安生,現在他死了你也不放過她,你還是人嗎!說著,朝著李莉的麵門狠狠地啐了一口,一把把她推翻在地。李莉爬起來,嘴角流著血,並沒有去擦,也沒有和馬正規的女兒計較,翻身又撲到了水晶棺上,哭喊著說冤家!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家屬中又上來幾條大漢,抓胳膊抬腿把李莉抬了出去。李莉還在神經質地大哭大叫。江風覺得,她已經瘋掉了。他開始深深地可憐起李莉來。


    等李莉被抬出去,江風發現,蘇榮、田市長、包括鄭爽和其他局領導,不知道什麽時候都已經不見了。就這樣,馬正規的遺體告別儀式在一場鬧劇中草草收場了。


    第二天上午,市委組織部來到住建局,進行了副縣級幹部民主推薦。符合條件的幾位科長的名字都打印在一張表上,排在第一的是李莉,第二是江風,然後是工程科科長羅天增,法製科科長張留鬆等,共七人。


    組織部來了個姓郝的女副部長,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郝部長拿起名單看了看,招手叫過來鄭爽,耳語一番。鄭爽點了點頭,交待組幹科李科長重新打印了表格。新的表格發到大家手裏時,大家發現,上麵上已經沒有了李莉的名字。


    江風順利被推薦為副縣級後備幹部。一周後,李莉來上班,在電梯裏遇到了江風。江風欣慰地看到,李莉已經完全恢複了以前的那個李莉,端莊,氣質,理性。她友好地朝江風點頭,很真誠地說,江科長,恭喜。


    進入四月份以來,雲湖市發生了幾起影響比較大的惡性案件。其一是兩黑幫為了爭奪市區建築工地沙石水泥的供應權,在一地下迪廳發生了火拚,其中一方追到醫院,將對方一頭目開槍打死在病床上;其二是市土地局局長深夜歸家,在自家樓洞裏遭人暗算,身中多刀,裝死才撿回一條命;其三是規劃局一副局長早晨下樓開車時,發現駕駛室門口放一小型煤氣罐,剛伸手要搬,煤氣罐就爆炸了,副局長當即飛出去幾米,昏迷不醒,到現在還在醫院搶救。


    連續的惡性案件,使市民人人自危,人心惶惶,一下子沒了安全感。到了晚上,人們早早就關門閉戶,再也不敢到大街上隨便溜達了。特別是市民晚飯後喜歡去散步的河堤上,現在不到9點,就空無一人了。也難怪,誰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市委書記薑愛民非常生氣。他連續組織召開了幾次常委擴大會,通報了這些案件,要求市公安局采取有效措施,加大案件偵破和巡邏力度,盡快扭轉目前治安方麵的被動局麵,全力打造平安雲湖,和諧雲湖,還市民一個安全的生活,工作環境。薑書記給市公安局局長崔定下了死命令:命案必破。


    市公安局按照薑書記的指示,立即成了專案組,局長崔定親自為組長,從各分局,派出所抽調了精兵強將,開展了縝密的偵查工作。


    有道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經過夜以繼日地開展工作,不到一個月,發生在二院病房的槍殺案就告破了,外逃的槍手被緝拿歸案。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正當公安局要順藤摸瓜揪出幕後黑手的時候,槍手卻在看守所意外死亡了。據說是在放風的時候不小心滑倒,頭撞在水池沿上喪了命。於是這個案子隻好不了了之。至於土地局長和規劃局長的案子,凶手做的非常幹淨,手段老道,公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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