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實是一個老掉牙的問題,如果相關領導、相關部門秉公辦事,勇於負責,就不會惹這麽大的事。


    縣奮進機械集團公司下崗職工接二連三地給中央、省、市寫信,到省市上訪,最後一連幾天圍堵縣委、縣政府,要不是有人出了“損”主意,說省裏派出的縣委書記專門來處理此事,要下崗職工耐心等待,縣委、縣政府不知道要圍多久。


    縣奮進機械集團公司的前身是縣機械廠,縣機械廠的前身是農具廠,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由一個小作坊發展起來的,主要生產農機具、鋼門鋼窗、小型起重機械等,上個世紀一度很紅火,是縣裏的支柱產業和納稅大戶。


    公司董事長周懷南還被評為省勞動模範,要不是數字摻假,差一點就評上了全國勞模了。由於效益好,縣裏方方麵麵的人都給公司打招呼,要求安排進公司工作,使這個公司成為安置人員最多的企業。


    可當市場經濟的旋風刮到這裏來的時候,這裏的管理體製、人員素質、機械設備完全適應不了,很快就一蹶不振。公司沒活幹,工人隻好下崗。


    可月光縣是個窮地方,為工人提供的再就業崗位太少或者說幾乎沒有什麽崗位可以提供,下崗工人的生活便成了問題,就鬧事,剛開始縣領導還想了一些辦法,譬如請求銀行貸款。


    公司欠銀行貸款7.5億多元,銀行很不想貸。但耐不過縣領導的麵子,隻好貸一點,可後來銀行再也不願意把錢往這個死窟窿裏填了,縣財政又拿不出錢來。但下崗職工每天是要吃飯的,問題就來了。


    其實,這個問題不難解決,辦法是現成的,將企業改製,說白了就是賣掉,讓職工買斷工齡回家,用賣企業的錢的一部分支付職工買斷工齡的錢。


    可問題就出在這,公司一些負責人堅決反對改製,縣長馬誌也不同意改製,美其名曰是避免國有資產的流失。


    為什麽不同意改製呢?是因為公司地處縣黃金地段,臨街有許多門麵租了出去,再就是偶而能收回一些貨款、賣一些公司值錢的東西,公司負責人就照舊用這些錢吃喝玩樂,逢年過節“孝敬領導”。


    縣領導或主管部門也可以拿一些單據在這裏報銷衝帳,一些本不該由公司負擔的吃喝招待費用也由公司承擔。所以,公司負責人舒心、主管部門寬心、縣領導安心,獨剩下下崗職工傷心,正直人士寒心。


    公司露天場地上,應我的要求,臨時搭起了一個台子,安裝了話筒。我拒絕了縣長馬誌要求找職工代表對話的要求,也拒絕了縣公安局派人保護的建議,而是要麵向全體職工,敞開心肺,公開對話。


    我曾要求馬縣長和我一起坦誠麵對職工,但他推說工作忙沒答應。我知道下崗職工憋了很久,需要發泄,因此,我隻有首先充當“受氣包”,等他們消了氣之後,再對話。


    下崗職工越來越多,有些是拖家帶口來的,小孩到處竄,大人無所顧忌地大喊大叫,對話現場簡直成了一個趕集會。


    對話開始,我要求有什麽說什麽,想罵什麽就罵什麽。此話一出,現場開了鍋,有發牢騷的,有要吃飯的,有要求發工資的,有要求賣公司分錢的,有要求報銷醫藥費的,有要求困難補助的。


    有罵公司負責人的,有罵貪官的,有罵共產黨的,罵天罵地罵這罵那,大家七嘴八舌,說來說去,罵來罵去。歸結為一條,就是罵縣領導和公司負責人的良心被狗吃了,心太狠太黑,隻顧自己逍遙,不管職工死活。坐在我旁邊的周懷南董事長坐立不安,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我泰然自若地坐著,極有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他們發泄完後,平靜下來。


    半個多小時後,吵吵嚷嚷的聲音漸漸小了,後來,就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現場出奇地安靜,成百上千雙眼睛齊刷刷地望著我,等待著、期待著我這個將胳膊吊在胸前的縣委書記“出招”。


    我開始說話了:“剛才大家你說一句我說一句,不瞞您們說,把我的頭都吵疼了,實在對不起大家,我沒聽清楚您們說什麽。您們能不能推選幾個代表,就在這裏,把您們主要的想法和要求說一下?”


    我說:“我初來乍到,情況不熟,又沒什麽本事。但有一點我是清楚的,離開了您們的支持,就什麽問題也解決不了。所以,我希望您們擔負起自己解決自己問題的責任,認真地推選幾個能夠真正代表您們的、真正願意為您們辦事,說出您們心裏話的代表,和我們一起共同來商量解決問題的辦法。”


    我說:“您們是國有企業的職工,您們過去是為我們這個公司、為全縣作過貢獻的職工,您們是我們這個國家的真正主人,我要代表縣委、縣政府感謝您們,同時,我要向您們道歉,因為,您們的事情拖得太久了,實在對不起您們。”


    我說:“您們怎麽說我罵我,我都聽得進,但現在不是罵人的時候,現在是靜下心來,心平氣和地解決問題的時候。發牢騷,罵人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請您們推薦幾個代表上來,就在我這裏,當著您們的麵,把想法和要求說一下吧。”


    現場躁動起來,一片竊竊私語聲。


    幾名代表上來,報紙墊地,一屁股坐了下來,我坐在椅子上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這不妥,我也挪開椅子,坐在地上。


    有代表說:“常書記,您傷還沒好,就坐在椅子上吧,我們坐在地上已經習慣了。”


    我笑著說:“今天我們是平等地對話,平等地商量解決問題的方法,所以,我也要平等地坐著。”代表們也笑了,台下聽見我說話的職工也笑了。


    代表們提出的問題比我想象的要簡單,就四條,一是要上班,二是要求發工資、發生活困難補助,三是公司門麵出租透明化,四是清查公司賬務,向全體職工報一個明白帳。


    無需諱言,這次對話對我來說,是一個極大的冒險舉動,是一個極大的考驗。因為,我除了空有一個縣委書記的頭銜外,幾乎一無所有。沒有崗位供職工們重新選擇,沒有錢給他們發工資、發補助。


    出於新來乍到,需要站住腳的考慮,還不能大刀闊斧地對公司出現的問題進行處理。我本來想推遲一段時間對話,等我同有關各方溝通,達成共識後,心中有底,再來對話的。


    無奈職工除了點名要與我對話外,不願同縣裏任何人對話,否則就圍堵市委、市政府,省、市也摧逼得緊,我也隻好倉促上陣。


    針對職工代表提出的問題,我平心靜氣地說:“第一,要上班的問題,您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有活幹,才能上班,可公司有活幹嗎?原來生產的產品早已淘汰,公司早已停產,怎麽上班呢?”


    我說:“還有一條路是安排到其它地方上班,可您們知道,公司原來是全縣最好的單位,如今已經沒活幹了,其它的企業早已連影子都沒有了,月光縣就巴掌這麽大的地方,哪有那麽多地方供您們上班呢?”


    我說:“您們可能聽得不滿意,可這是實情,明擺著的事,總不能捏著鼻子哄眼睛吧。”


    我說:“第二,是要求發工資和生活困難補助,您們可能知道,月光縣是一個窮縣,是靠吃國家救濟過日子的縣,全縣教師的工資有一半都不能按時兌現,縣機關工作人員的工資也不能按時發放,您們說縣裏哪有錢呢?”


    我說:“第三,門麵出租透明化,這個要求是合理的,會後我會馬上采取措施,滿足您們的要求。第四,清查並公布公司帳務,您們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您們本身就是這個公司的主人,有權知道公司的狀況,這是可以的。”


    我的答複還沒結束,職工就像炸了鍋,捅娘罵老子的聲音此起彼伏。我知道他們此時的心情,我心中十分明白解決的辦法——公司位於縣黃金地段,臨街門麵灸手可熱,整個廠區搞房地產開發絕對物有所值。


    目前,臨街門麵大都被一些“有頭有臉有背景”的人或他們的親朋、關係戶低租金占據著。門麵公開招租,公司對外招商,必然損害“當權者”的既得利益,我剛來就捅這個“馬蜂窩”,說不定“馬蜂窩”沒捅下來,就把自己蟄傷了,這絕對是下下之策。


    可眼下的情景怎麽辦呢?我的答複雖然是實情,但的確有些敷衍,不能解決他們提出的根本問題。我畢竟是共產黨的縣委書記,共產黨的幹部應該執政為民,成為最廣大人民群眾利益的忠實代表……。


    麵對著這黑壓壓的職工和職工家眷,我有些徬徨。我知道我損害了自己的形象,第一次在老百姓中亮相就亮不起來,這次對話無疑會以失敗而告終。


    我需要時間,我需要時間去清理月光縣這一大堆一大堆“剪不斷理還亂”的“亂麻”。可時間呢?下崗職工給我們的時間夠多的了,這大把大把的時間被我們毫不珍惜地扔掉了。等輪到我需要這大把大把的時間的時候,已經沒有人給我了……。


    我眼望蒼天,蒼天並不是烏雲翻滾,而是一片睛朗,與我的沉重心情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常書記,您剛來,我們不怨您,我們明天就到市裏去,實在對不起您。”一個職工代表說,其他幾個代表都站了起來。


    到市裏去?市裏有什麽法子?還不是要縣裏想法子解決?與其讓他們再次鬧到市裏去,影響縣裏的形象,不如就在月光縣裏解決。與其久拖不決,不如快刀斬亂麻。


    我決定再冒一次險,便想站起來,可我能管用的隻有一隻手,這隻管用的右手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還沒站起來,就一屁股跌了下去,職工們哄地笑起來,有些代表要扶我,我一把推開他們,用右手撐地,站了起來,然後用這髒兮兮的手掌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灰塵四處飄飛。


    我用這隻沾滿灰塵的手拿起話筒:“請大家安靜,安靜。剛才我已經跟大家對了話,您們的想法和要求我已經知道了,而且知道得非常清楚。今天下午三時,我們將在縣委開會,專門研究奮進集團的問題,您們可以到縣委去,等待我們研究的結果。”


    我又對縣委常委、縣委辦公室主任王庭下了一道我到月光縣以來最嚴厲的命令:“立即通知縣委、縣人大、縣政府、縣政協、縣紀委的正副職領導和其他縣委常委下午三時準時到縣委開會,研究奮進集團的問題,不準請假,隻要有一口氣的,死了爹娘老公老婆孩子的,都要參加。通知縣經貿委、人力資源局、審計局、民政局、奮進集團負責人列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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