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一下,皇後也不敢再明目張膽的偏袒了。她想著,既然皇上出麵罰了賈母,索性一事不煩二主,幹脆把這一樁全栽在賈母頭上好了。


    但是賈母卻不作如此之想。她已經被降等了,這對於一個倨傲的幾十年的一品夫人造成的打擊,用毀滅都不足以形容,兩個人的錯,她已經為此付出代價了,同樣的滋味,也該讓同夥嚐一嚐才對。


    在打擊大房戰線上高度配合默契的婆婆毫不猶豫把那“怎麽看怎麽順眼”的媳婦兒推了出去:“娘娘明鑒,臣妾年老體衰,精力不濟,已是許久不理家事了。自先媳陳氏過逝後,一直是臣妾的小兒媳王氏掌家,此中種種,還需問過王氏才知。”


    陳老夫人歎道:“我那女兒是個沒福的,自顧自的去了,徒給我這個做娘的和老親家這個婆婆多少傷心不便呢!偏她那個妹子也是個福分小的,竟不能分擔一二,真真是讓我們陳家愧對老太君呐!”


    賈母恨得牙根兒癢癢,當年陳氏過逝後,賈赦曾提出要扶正二夫人,被她拿“大道理”給打了回去,更兼聶馨兒隨之過逝,她便做主挑了一個破落戶家老大不小的女兒娶了做填房。乍看之下似乎既守禮又疼嗬兒子,然而兩相比較來看,聶馨兒雖是二房奶奶的身份進的門,但卻是大太太陳氏的表姐妹,按理說,應該算成媵妾的身份。自商周以來,貴族女子出嫁,需要同族姐妹或姑侄陪嫁,稱為媵,媵會成為側室,地位比妾高。在正室亡故後,她們就會順位替補成繼室。隻是後來,隨著朝代更迭,媵和妾漸漸被混為一談,便不再分的細致了,更兼聶馨兒並非陳氏同族,而是表親,賈母舀著這個把柄,一口否決了她的身份。


    然而,聶馨兒的母親乃是陳家遠支,地位不俗,父族也曾顯赫,她父親生前官至刑部侍郎,卒於任上,乃是從二品的高官,比之林如海現在的身份還要高上半品,較之賈代善這個一品內閣雖略低但也不差太多,聶馨兒身為嫡女,又是書香門第陳家教養出來的外甥女兒,倘若不是母親年老後糊塗,貪財短視誤了她的終身,嫁到四五品官宦人家做正妻一點兒不難,便是給二品將軍做填房也是綽綽有餘的。可是刑家就不夠看了,邢夫人也早早沒了爹不說,娘去的更早,偏生後進門的繼母還是個加倍不省心的,因為生了兒子便自以為有大功勞,把個邢大舅縱得人品性情比薛蟠好不到哪兒去,要不是家裏落敗了,未必成不了京中的“邢霸王”。邢夫人還有兩個異母妹妹,因她做了賈府填房,她那繼母便心高無比,一門心思的叫著勁兒,想讓親閨女更上層樓。結果挑來挑去,邢大妹年過二十才匆匆進了一戶農耕人家,邢二妹則更糟,幹脆老在家裏了。邢夫人跟繼母繼弟妹都不親,出門子的時候又仗著夫家的勢,把整個邢家搬掠一空,全充作嫁妝給自己撐了麵子,對弟妹們不理不睬,因此被心有不忿卻手段全無的邢大舅四處抹黑,可見其乖僻生硬。多年來,她雖一直想方設法負氣鬥狠,然而除了讓自己變成個“令人憎惡的尷尬人”之外沒見半點兒成效。到最後,灰心喪氣的邢夫人自己都對迎春承認了,若她娘還在,她也不至於混成連趙姨娘那個渾人的女兒都不如的地步。


    這種事,如果沒人點出來,也不會有人跑到賈府裏去幹涉。然而,如今陳老夫人有心找茬兒,毫不留情的直指而出,讓賈母尷尬無比。大房有媳婦,為什麽讓二房掌家?因為大房媳婦不上台麵!可是這個不上台麵的大兒媳,卻是她做主娶進來的,這下該怎麽解釋?是承認她老眼昏花沒挑對媳婦被人恥笑還是讓人戳脊梁骨說她偏心幼子欺辱長子?賈母不禁扼腕,早知道,當初就同意他去折騰了,像他們這樣的人家,扶正二房,丟臉固然是丟臉,但是也可以名正言順舀過權柄拿給二房,更可以借機抹黑賈赦,以後再有什麽不妥,也不會有人支持他了,眼下更不至於無可推脫。


    南安王太妃跟賈母是閨蜜,幾十年的手帕交了,見她被陳老夫人咄咄逼迫,十分不爽,仗著身份高,不由分說斥責道:“以你的意思,竟是叫堂堂國公府扶正一個妾不成?”她故意壓低聶馨兒的地位,把二房說成是妾,以此來指責陳老夫人的無禮放肆。


    陳老夫人見對方橫空飛出外援,暗暗一撇嘴,她也不是個孤家的寡人,和劉夫人一交換眼色,早已按耐不住的劉夫人十分潑辣的道:“南安太妃請慎言,現在可沒有榮國府了,有的隻是一等將軍府。”南安太妃一窒,然而話已出口,是萬萬收不回來的,隻漲的滿臉通紅。


    南安王妃見婆婆兼姑母被人欺負,立刻不幹了:“太妃說的是當年,那時候可不是榮國府?便是現在,也沒個體麵人家扶正小妾的道理。老太君心疼兒子,背著誤解替兒子求了繼室,感情還求出錯來了?”


    禦史台夫人戚鄭氏口角不俗,柳眉一豎,鳳眼一瞪,直衝著南安王妃就堵了回去:“既是這般的心疼兒子,那怎麽不挑個名門閨秀?偏找上那樣的破落人家是個什麽道理?賈大人堂堂神武將軍,當時年紀也不算很大,怎麽就不配個門當戶對的來?”鄭氏出身相當的高,她家在前朝就是名門,真真正正的貴族之後,相比之下,賈史王薛四大家隻能算暴發戶了。隻因她和夫君乃是表兄妹,感情篤厚,因此屈尊下嫁,當年過門的時候,滿京城無人不替她惋惜,都說她吃了大虧了。然而戚大人用實力給了一幹鄙視他嫉妒他暗羨他攀到高枝兒的小人們一記脆生生的耳光。鄭氏過門第十年,就已經穿上了丈夫替她掙來的三品誥命服。更因戚大人感念妻子貧寒相交,至今不曾納妾,府上三子一女全從鄭氏肚皮裏出來,這一下,眾人開始改口嫉妒鄭氏好命了,然而畏懼她牙尖嘴利,都不敢當麵說,怕被撅的沒臉。因她娘家幾世顯貴,夫家蒸蒸日上,兒子也是個頂個的出息,故而膽氣十足,對上空架子王妃什麽的,說下臉子就下臉子,半點兒不饒人。至於邢夫人那等身世,就更加不放在眼裏了,因此直言就敢說是破落戶。當然,邢家也真是破落戶。


    賈母被那左一句的門不當,右一句的戶不對說的胸悶氣短,但見皇後娘娘無意阻止,甚至裝聾作啞做閉目養神狀,隻得勉強分辯道:“填房的身份原本不宜太高……”一句話沒說完,就給鄭夫人毫不客氣的打斷了:“既然不宜高,何不扶正聶氏?怎麽說也比邢家高。還是說,就因為她夠高,因此才不行。”


    南安王妃惱火不已:“都說了,聶氏進門是妾,於理不合。”


    鄭夫人冷笑一聲:“貴府上的妾是八抬大轎、敲鑼打鼓、帶著嫁妝進門的?”南安王妃瞪大了雙眼,唇齒顫抖,卻無可反駁。因為當年的聶馨兒,真是賈赦歡天喜地從側門抬進去的,除了沒穿紅,沒拜堂,其他和正室夫人並無差別。這雖是賈赦胡作非為,但也是賈母同意的,為的是給陳氏沒臉,同時宣揚賈赦的不堪,為二房造聲勢,結果現在成了自己的絆腳石了。套用鄭夫人的話,這才叫自作自受呢!


    皇後眼見鄭氏咄咄逼人,把賈母及其幫手逼至絕境,心下盛怒。四王八公同氣連枝,她身為治國公府馬家女兒,西寧郡王之孫,與賈母背後的賈府、南安兩妃所在的王府,都可算是榮辱與共的,如今鄭氏這樣不依不饒,搬到了賈母,於她又有什麽好處?反倒徒增她的威風,原本她老公戚禦史參倒了皇後娘家唯一一個有實權在身的兄弟,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德,讓馬家的勢力一落千丈,皇後老早便對戚禦史懷恨在心。在更早的時候,鄭氏親姑母,今上最為寵愛的鄭貴妃活著的時候把皇後擠兌的差點兒下台,後來礙於四王八公手掌的強大勢力,皇帝不得不把鄭貴妃身後留下的兒子放在皇後麵前教養,但是想也知道,三皇子能對皇後孝順親近就怪了,而皇後天天瞅著情敵留下的兒子能有好臉也是奇事。這麽三參兩夾,仇上生仇、恨上加恨,今天終於憋到爆發了。


    皇後重重一擊鳳椅:“鄭氏無狀!堂堂王府也是你能編排的?本宮竟不知,區區三品淑人是這般的‘權高位重’?宮廷之上就敢肆意頂撞年長於你、位高於你的王妃,那麽背地裏,本宮這個皇後恐怕也不被你放在眼中了。”


    別人聽了這話,說不得就要馬上跪地求饒,然而鄭氏自幼出入宮廷,明裏有皇帝姑父捧在手心,暗地是皇子表哥愛護周全,說實在的,她還真沒怎麽把皇後放在眼裏過。更何況,鄭氏冷笑一聲,夫君那裏也快有結論了吧。


    就在鄭氏十分不耐煩請罪卻不得不裝樣子、一跪還沒下去的時候,不得不一天裏兩次跑到未央宮給皇後添堵的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拖著腿蹭了進來,低眉順眼宣讀皇上口諭:“皇上有旨,命二品太夫人賈史氏、五品宜人賈王氏,即刻打點賈府先夫人賈陳氏之遺物、嫁妝等,並附清單一同送至大理寺清點,不得有誤,欽此!”


    皇後震驚:“這話怎麽說的?誰家閨女的嫁妝會放到大理寺去察驗?”


    戴權麵有難色,喏喏道:“這,這,奴才隻在門外聽宣,皇上聖斷,奴才也是一無所知的。隻不過,半個時辰前,翰林院掌院學士陳大人和禦史台長史劉大人一同麵聖,抬了幾箱子東西到大明宮去。”說到這裏,在場的還有誰不明白了?想今日陳老夫人指控之物便是陳氏嫁妝,而今這一出,必定是他們一係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賈府變賣或押當了的陳氏遺物收羅起來,呈到禦前去告狀了。


    宮門外被奚落了半晌的王夫人同時接到聖諭,心中大駭,渾身巨顫。眾人眼見著她臉色青白,汗流如雨,宣旨太監話音未落,整個人已經軟在地上癱成一團了。群中們原本就無比雪亮的眼睛,一瞬間放出了白晝般的電光,更熱鬧了,更熱鬧了,讓混亂來的更猛烈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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