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究竟給她娘家寫了什麽信暫且不得而知,林如海的第二封家書把好不容易想出對策的林二爺再度砸趴下卻是明白無誤的。


    林如海慎重的修改了條件:改落榜者為殿試最後一名者,仍要結親於賈府二姑娘。


    緋玉當場跳起三尺高:“老子不考了行不行?”想也知道,就算一起上榜,三人中的老幺也肯定是他。早知這樣,不如空下這期,下場再考,最起碼他也比老五那個軟柿子強。被打擊太多回的林二爺已經自負不起來了,下意識的避開和另一個寒門苦讀模範赫玉的角逐。從今而後,惹不起的他統統躲開總可以吧!


    殷玉作為長兄,很有如父的自覺:“胡鬧!科舉事關國家命脈,是你想考就考想不考就不考的嗎?”


    緋玉跳著腳叫道:“老子不念了,誰管的著?我出海行不行?有本事來抓我啊?”


    這一下,絳玉也聽不下去了:“快給我閉嘴!堂堂巡鹽禦史門下出身卻要行商賈賤業,你不要臉我們還要呢!”


    緋玉話一出口就知道有錯,隻是收不回來,被絳玉一說,臉上掛不住,卻無法反駁,隻有坐下生悶氣。在那個時代,沒有科學考察和海洋探險的說法,會駕船出海的隻有兩種人,一種是漁民,在近海捕魚;另一種是商人,出海外貿。士農工商,漁民的地位比手工業者還低三分,商賈就更不用說,不管怎麽排都屬最末流。緋玉說要出海,就等於說去經商,那是無可救藥的自甘墮落,要讓林如海聽見這話,掐死他都沒人會說半句。


    一時,氣氛有些凝重,彤玉看了看比他還不如的三個哥哥,不耐煩的“嘖”了一聲:“你們幾歲啊?這般無聊,簡直比霓兒還不省事。不就是娶二姑娘嗎?有什麽大不了的,那麽沉默老實的一個人,抬回去擺在家裏也不礙事,讓她往東絕不敢往西,怎麽擺布怎麽是,幹什麽就怕的跟刀架脖子似的?”


    緋玉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沒事你,一邊去。”


    彤玉聳聳肩:“的確沒我事,可是誰讓你們叫我來了?”


    緋玉不嘣字了,直接蹦起來吼道:“誰把這小妖怪叫來的?”


    霓玉揪著滿頭小辮,笑嘻嘻的給親哥哥拆台:“三哥叫我們來的,說父親的意思,大家都來聽聽。”絳玉在緋玉要吃人的恐怖目光下,非常無奈的配合著做出害怕和懺悔的表情,緋玉對此略表滿意。


    彤玉對“小妖怪”三個字反應很大:“熟讀聖賢書之人竟在嘴邊掛著妖魔鬼怪,如此唯心,難怪考不好,想來,孔老夫子也以有這樣的門生為恥。”


    絳玉飛快把茶杯端到彤玉嘴邊:“渴了吧,喝水。”抬手灌了半杯,彤玉不察,被嗆得狂咳半日,不過沒有人指責絳玉,咳一會兒死不了,但是被緋玉恨到牙癢癢可絕對活不好。


    進來上茶的紅顏一句話擺平局麵:“二爺,你喜歡被嘲笑麽?”


    緋玉啞然。不去考試等於被賈母王夫人嘲笑腹內草莽不敢下場,去考試等於肯定娶賈家大房姑娘從此掛上一串八輩子不積德的姻親,哪個更嚴重?必然是第一種啊!對於死要麵子的緋玉來說,有什麽能比被死老太婆嘲笑更加無法容忍嗎?沒有!


    於是,雄赳赳的殷玉和氣昂昂的絳玉拖著有氣無力的緋玉朝大明宮方向進發。讓林妃無比氣憤的是,賈家居然沒有一個人來送?簡直豈有此理!


    林家的馬車剛轉過拐角,林妃就已經氣衝衝的親自去榮府內院一探究竟了。賈母和二房沒人出麵也就算了,那大房是怎麽回事?難道這一年多的銀子都打水漂了不成?


    進了內院,滿眼晃蕩的丫鬟們來去匆匆,全是忙活賈母房裏那位金貴的寶二爺呢。見狀,春緹不屑的一撇嘴,小聲道:“這一頓板子打完有三個月了吧,怎麽躺到如今還起不來?傷筋動骨一百天,難道損皮傷肉也要一百天不成?”小妮子永遠都忘不了這份氣憤,自家三位爺同科高中,賈家卻連一個出麵幫著款待京中貴客的都沒有,害爺們因為借居,連同年和座師都無法招待,隻能請到酒樓裏擺了一回酒席了事,這對於一個以世代書香聞名的清貴家族有多麽難堪?哪怕是最赤貧的耕讀人家,兒子中了會元也少不得在農家院子裏擺上酒宴酬謝座師同年啊。


    林妃更氣,便沒阻止她,反正左右無人,就算有,也不怕她們聽見。一路走,林妃下意識的觀察到,這獻殷勤的人群中,唯獨不見賈府三位姑娘的身影,這就奇了。要是光惜春不圍前圍後也就算了,怎麽連探春也沒出來噓寒問暖?而且看下人們的行走路線,似乎刻意的避開了三春所住的抱廈,好像這麽做能體現出她們不知情一樣。看得林妃越發狐疑,腳步也漸漸放緩,轉頭對著春綺示意,叫她回去,讓彤玉想法子問問賈環,看看近來到底又有了什麽新動向。她這兩三個月裏一直窩在梨香院料理哥哥們入場的事情,已經很久沒往榮府內院走動了,就連老太太那裏的請安,也因為忙於一門心思照料寶玉而心不在焉的免了,連帶三春都可以每天多睡半個時辰。


    彤玉那裏的回信很快,林妃慢悠悠踱到迎春門口,雪雁就帶著紫芸趕上來,愁個沒人的空兒,幾人一頭進了廊後一人多高的玉蘭圃,春綺、春緹守在小徑兩端,紫芸壓低聲音飛快道:“環三爺剛來,說了一件奇事。恍惚聽見有人在朝上把二老爺竊居正堂,反讓襲爵的大老爺住到偏院花園子裏的事兒給參了,不過似乎被人壓下來了,隻是如今榮國府裏,大老爺正鬧得不可開交呢。前兒才被老太太痛罵了一場,聽說摔了好些東西,又聽說大老爺還衝到二老爺書房裏去了許久,裏頭鬧得很不像樣。環三爺還特特的囑咐六爺,讓咱們家人這陣子都莫往那邊去。”說著,伸手比了個“二”。


    林妃訝然挑眉,有人參了賈政?


    有人參賈政不奇怪,他自個兒做的事兒不地道,被人參是活該,但是這事兒十幾年前有過,當時老皇帝偏心給壓下去了。哦,對了,那會兒皇帝還不老,隻能算壯年,倒是現在,真真切切是老了,而且老的越來越偏心。林妃估計,榮國府裏沒有如臨大敵,可能就是知道皇帝一定會壓下去,連他們都想得到的事兒,朝廷上那些人精又怎麽會想不到?那麽,參賈政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因著榮府沒有張揚這件事,林妃也就假裝不知道,順勢走到迎春房裏說了會兒話,喝了盞茶就走了,也沒去賈母上房。開玩笑,這會兒去,擎等著找事兒不是?她爹林如海當年先後在都察院和禦史台晃蕩過幾年,升任的蘭台寺大夫裏也有許多禦史上來的同行,要是賈母三言兩語把她套進去拿捏林如海出麵給賈政洗名聲可怎麽應付?林妃自忖在言語陷阱上絕對鬥不過浸淫此中多年的賈母,她還是躲著點兒吧!


    林妃沒有想錯,賈母的確在打讓林如海出麵找老友解決的主意,但是又猶豫會不會讓林如海對賈政起芥蒂,進而影響到寶黛婚事。這會兒她倒是認識到賈政住正房的不妥了,可是卻不想向禮法屈服,還在一門心思的琢磨歪門邪道擺平此事,最好能順勢讓賈政住的名正言順。


    與此同時,賈母心中也有一絲猜疑,這本奏折參的時間,怎麽就這樣巧呢?剛好在她動了壓製林家小子心思的同時就出來了?


    這時的林妃萬萬想不到,早在放榜的報子們還沒散去的時候,賈母就動了阻礙林家三玉前程的惡念。因為他們不是賈家正經外孫,隻是過繼而來的嗣子,賈母不希望他們坐大,從而掌控林家。她希望寶玉娶黛玉,希望得到林家家產,更希望林如海成為寶玉的助力,因此絕對不想看到林家家產旁落,更不想看到林如海一心一意替自己兒子鋪路架橋掙前程。那時候,她的寶玉要置於何地?自己身前有了個頂個出息的兒子以後,林如海還能分幾成精力看顧寶玉?盡管無比偏心,但賈母心裏還是清楚的,寶玉不是個能當權臣、能臣的料子,那些官場上的彎彎繞,足以送掉他的小命。可是,她依然想看到寶玉光耀門庭,那麽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有一個能幹的嶽父,一個榮耀的爵位。後者好辦,老大一家子糊塗蟲,兒子也就賈璉一個,她很明顯的把賈琮給忘了,偏媳婦還是向著二房的,日後隨便有點兒什麽由頭,這爵位就會落到二房頭上,到時候傳給寶玉名正言順。至於嶽家,還是什麽選擇比林家更方便更穩妥更容易全心全意呢?


    隻要林家無後,隻要林如海沒有兒子,那麽身為半子,寶玉自是可以占盡優勢。


    但是,偏偏林家有了後,林如海有了兒子,而且還是能科舉入仕、光宗耀祖的兒子,更要命的是,還不止一個!這種情況下,賈母便是再怎麽一廂情願也知道,寶玉即便能如願以償娶到林家黛玉,能沾的光兒也是少之又少的,而且還得排在後麵。


    這讓從知道賈敏懷了女兒起就開始策劃的老太君如何肯善罷甘休?


    毀了礙眼的林家小子!斷了林如海興旺自家撇開嶽家的癡心妄想!


    隻是,她千不該萬不該忘記了,林如海探花出身,世代書香,文人的圈子,他比賈家更能如魚得水。當年賈珠的功名來路,林如海比她還清楚呢!而今又怎麽會想不到,她會對自己兒子動何等樣手腳?


    哦,林如海不怕她故技重施讓他們落榜,他怕的是,賈母會布下隱私毀掉他們的名譽。賈府軍功起家,貢院外有的是兵丁把守,一次擦撞、一次磕碰,小小的字條輕輕易易就能蹭進他們的衣襟兒、袖口、提籃甚至靴筒。自來科舉場上搜出作弊都是無可辯解的,去除功名、枷號示眾、永不錄用,十年寒窗、萬千心血、一朝盡毀。


    林如海無法不怕,無法不防。


    於是,在殿試前夕,一封奏折悄然出現在龍案,一則流言無聲流淌於市井。等賈母知道,已經手忙腳亂、捉襟見肘,再顧不上去算計別人,她忙心愛兒子的名聲還忙不過來,騰不出手去對付別的。


    收到京中密信,得知三人平安進宮、平安出宮的消息以後,一口強壓了許久的黑血終於自喉間噴出。林如海趴在桌麵,無聲苦笑,賈府,嶽家;皇上,忠君,他的一生,究竟得到了什麽?


    他全心全意效忠的主子,如今安心等他一死。隻待用他的死顛覆大皇子和二皇子的野心,讓三皇子繼位,一統江山,策衡天下。說什麽信任,說什麽器重,全是騙人。巡鹽禦史這個位置上死過多少臣子,皇上難道不知?誰會把真正信賴、器重的愛卿放在隨時可能喪命的險境,不但一任數年,而且多次上書請求回京都不予同意,甚至不肯多派些侍衛來保護?皇上的心思,還不是明擺著的嗎?他若勾結皇子,則死有餘辜;如忠君無私,則可以做試金石,試出各個皇子的能耐,好讓皇帝從中擇出最優。至於他的死活,林家的盛衰,與皇帝又有什麽關係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在皇上心中,大概覺得他林如海能為皇上能為而死是種榮耀吧!真真一位“仁君”,為家國天下,為皇朝盛世,舍小吏逐大利,多麽英明!


    他畢恭畢敬孝順的嶽母又怎樣呢?算計他的女兒,不顧女兒家聲名清白,隻為能確保林賈結親,為寶玉鋪路;暗害他的兒子,為了能得到林家財產人脈,全然不顧讀書人比生命更重要的名譽,為賈家更上一層樓,狠心掐斷幾個孩子未及綻放的生命,讓他們落進生不如死的陷阱。真真一位“慈母”,為世家百年,為兒孫榮華,損林家利榮府,多麽果決!


    林如海的笑聲慢慢變成壓抑的低啜,可笑自己一生自負聰敏,卻是死到臨頭才看清事實。罷了,晚了,他無力改變現狀,隻不過盡力為兒女留一條後路吧!皇家、賈府,林如海一生為你們付出良多,現在是時候收回一些了,他所求不多,惟願兒女平安康樂,一生無憾。


    用力挺直衰弱的身體,冷靜的拭幹案上的淤血,研磨、鋪紙、執筆,他的時間不多了,有些事情,可以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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