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懷王年輕時候也是個意氣風發、頗有才情的人。


    先帝還在之時,頗為器重他。廢懷王組織科舉改革,正風肅紀,除弊革新,讓廣大寒門學子能與仕宦家族的士子能一同參加科考。


    可以說,那個時候的廢懷王在學子心目中的地位很高。


    當今天子登基後,沿用了前朝的科舉製度。無數寒門書生得以出仕為官,施展宏圖抱負。


    這麽多年過去,或許許多人都忘了廢懷王的功績,但是儒生們總是會記得他,仍感念他所做的一切努力。


    範輒此來,便是想代表儒生們為廢懷王發聲。


    楚紹鳴很欽佩這個書生的勇氣和膽量,看向範輒的目光中也有著一絲讚賞。


    然而,想起天子交給他的任務。


    懸黎司從來不分善惡,不分對錯,隻要是天子下達的命令,懸黎司都得要完成。


    因此楚紹鳴正了正神色,“此案由豫王主審,陛下尤其關注的案子,不是你們三言兩語就能說了算的。本官見你年輕,饒你這一回,你還是速速退下吧。”


    範輒抬頭看向楚紹鳴,臉上沒有畏懼。


    “學生既然踏入懸黎司的門,就是想著能為懷王爭取生機。我們這些寒門學子,哪個不感念懷王的恩德?若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恩人下獄,而不予理會,那麽我們這麽多年讀的聖賢之書到底又有什麽用?


    範輒的聲音越來越大,整個廳堂之內一絲聲音也沒有,他的聲音就像玉石一樣叩擊在每個人的心上。


    剛剛還在指斥廢懷王的幾人,被範輒這番慷慨激昂的陳述震懾住,訥訥然不敢說話。


    廢懷王臉上亦有動容。


    被羈押多年,沒有人與他交流,沒有人能理解他。然而就在他蒙難之時,卻有人肯站出來,哪怕冒著生命的危險,也要為他說話,怎能不令他觸動。


    留著兩撇胡子的師爺看了看範輒,又望了望楚紹鳴,露出為難的表情。握著筆杆的手越來越抖,墨水順著筆尖低落在了紙上,迅速的暈染開來。


    楚紹鳴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看看蕭玄的表態,便抬頭看向蕭玄。後者依舊在笑,但是卻又讓楚紹鳴覺得那笑容與他一貫的嬉皮笑臉不一樣,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凝重與沉思。


    楚紹鳴莫名的覺得舌根一僵,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蕭玄察覺到楚紹鳴在看自己,便對楚紹鳴說道:“這個書生說的,似乎有幾分道理。本王向來不懂這些事,凡事由楚少司定奪吧,”他攤了攤雙手,似乎這一切都與他無關的樣子。


    楚紹鳴這時候竟然覺得,蕭玄什麽都不管不問也是一樁幸事。


    起碼不用像他這樣,陷入兩難的境地。


    一邊是忠君,一邊是自己的良心。


    這些年來,楚紹鳴手上沾染鮮血無數,也不乏無辜之人的鮮血,但是從來沒有一次,讓他像現在這樣難以做出選擇。


    楚紹鳴知道,廢懷王屋裏的匕首是哪來的,也知道廢懷王身邊的下人是怎麽樣被嚴刑審問,最後招供出自己受了懷王的命令去買了毒藥的。


    他也知道,這些都是得到天子授意的。


    天子想借這個機會除掉廢懷王,這根長在天子心底最深處的刺。


    楚紹鳴握緊拳頭,又緩緩鬆開。


    最後化成輕輕一句:“來人,將這個書生拖下去,不許他踏進懸黎司一步。”


    範輒霍然抬頭,“學生以為,若是這樣輕易為懷王定下罪名,恐怕難安朝局民心。”


    “這件事,自有陛下定奪,你一個儒門書生,還是速速離去,安心準備秋闈去吧。”


    楚紹鳴分明是坐在高階之上,俯視著範輒。然而範輒目光炯炯,清亮幹淨,楚紹鳴竟然覺得,自己與範輒是在平視。


    兩個身量高大的侍衛已經走上來,就要拖起範輒就走。


    範輒自然抵死反抗,不願退下。


    他雖然瘦弱,又受到兩個壯碩的侍衛的鉗製,然而氣勢上卻絲毫沒有被壓低半分。


    範輒激動得麵紅耳赤,就差指著楚紹鳴破口大罵。


    廢懷王喟歎一聲。


    “年輕人,回去吧。我身子骨已經垮了,早點死了,正好到地下侍奉先帝。你還年輕,倘若因此斷送你的前程和未來,可就十分不值了。”


    他說出這番話來,似有無限唏噓,說完自己胸腔裏麵也是覺得酸澀無奈。


    世事難料,誰能想到自己再次出現在眾人的麵前,竟然是被冠以謀逆犯的罪名。


    這樣莫須有的大罪,廢懷王不會認下。就算被判處再殘酷的死刑,就算是死,也要保留自己的體麵。


    範輒臉色一點點變得慘白,到最後已經絲毫沒有血色。


    楚紹鳴朝那兩個侍衛遞了個顏色,兩個侍衛便朝範輒靠近幾步,又要將範輒架著拖走。


    誰料,範輒在那兩人靠近自己之時,忽然伸出雙臂,將那兩個侍衛推了一下。兩人都是腳底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


    範輒一步步朝著蕭玄的方向走過去。


    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範輒神色嚴肅,甚至是帶著破釜沉舟的氣勢。


    楚紹鳴剛準備開口,哪怕他是求蕭玄也沒用。蕭玄雖然是主審,但是也是受天子利用的一把刀,自己完全沒有做主的權利的。


    卻見範輒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


    那錦囊很普通,範輒從錦囊中取出一張紙。


    範輒垂下頭,將那張紙平舉過頭頂。


    “這是學生們聯名懇請重查此案的聯名書,特地呈交貴人們一閱。”


    那種紙,微微泛黃,映出一個個不同的字跡。


    範輒紋絲不動的跪在地上,如一座硬朗的雕像。


    廢懷王被審一事,在京裏麵已經迅速流傳開來。


    受過廢懷王恩惠的,自然是希望廢懷王能平安無事。曾經與廢懷王不對付的官員們,自然是恨不得廢懷王就此被砍頭才好。


    謝韞清與妙娘子有一茬沒一茬的說著話。


    街麵上的行人來往匆匆,每個人的臉上都比平時裏要莊重得多。


    謝漳乘著馬車去了顧家的時候,才得知顧平章病倒了。


    謝漳憂急交加的趕過去,顧家已經請了大夫。


    一個蓄著山羊胡須的灰袍大夫給顧平章把了脈,陷入了思索。


    過了好一會熱,大夫才起身去了外室。


    謝漳看到外祖父瘦削的臉,心裏滿是擔心。


    大夫搖著頭,“閣老這是憂慮成疾,又一下子遭受到了打擊,才病倒的。我開幾劑方子,你們注意多勸閣老幾句,凡事都要順著他,不要讓他情緒產生太大起伏。”


    大夫走後,顧夫人當機立斷,遣散了外間的所有人,隻留下顧平章身邊慣常伺候的下人在一邊守著。


    謝漳拉著顧淮黎到清淨的園子裏。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外祖父身子骨一向硬朗,怎麽會突然病倒了?”謝漳著急的問道。


    顧平章雖然已經年邁了,但是精神一向都不錯,身體也健朗,平常就連小病小痛都不常有。這次突然暈倒,簡直是嚇壞了顧家上下所有人,


    顧夫人生怕老夫人受不了刺激,吩咐眾人,不允許將這件事搬到老夫人麵前說。


    因此,顧家上下大概隻有老夫人和幾個孩子是不知道顧平章倒下的。


    顧平章是顧家的脊柱,他這樣一病,雖然顧家不至於變得群龍無首、混亂不堪,但是到底會讓所有人覺得有些不安。


    顧淮黎道:“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懸黎司查到了前些日子行刺天子一事的幕後指使人是誰。”


    “誰?”謝漳對此十分好奇,究竟是怎麽樣的凶手,才會讓外祖父震驚到病垮。


    卻見顧淮黎抿了抿唇角,聲音嘶啞的說出幾個字。


    “陛下的弟弟,廢懷王。”


    “怎麽會……”謝漳不由咋舌,驚訝得望著顧淮黎。


    顧淮黎沉重的點點頭。


    蕭成猷被廢的時候,謝漳與顧淮黎都已經是入學的年紀了。


    廢懷王對政務不敢興趣,倒是很喜歡詩書。他打小就跟著顧平章讀書,與顧平章情同父子,與顧淮黎的父親更是摯友,他年輕時候沒少與顧家往來。


    謝漳與顧淮黎小時候都曾受過他的教誨。


    時至今日,謝漳與顧淮黎二人還記得,當初懷王被貶廢的罪名,是結黨營私,禍亂朝綱。


    但是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廢懷王是個文雅之人,隻鍾愛風花雪月,又怎麽可能去涉及朝綱上的事情。


    懷王被廢時,京城中幾乎沒有人敢站出來為他求情。


    因為大家都知道,天子這是下了決心想整頓朝局了。


    自打天子登基以來,天子便雷厲風行的拔除覺得對自己有威脅的人。天子的兄弟們,被殺的被殺,被流放的被流放。掰著手指數數,至今仍然舒舒服服的活在人世的王爺們,竟然隻有二三人。


    當時,顧平章站出來替廢懷王說話。他是當朝閣老,德高望重,天子自然不敢拿顧平章怎麽樣,但是也駁回了顧平章的請求。


    顧平章回去後什麽都沒說,隻是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不出來。


    還是孩童的顧淮黎與謝漳隱約明白了,什麽叫天家無情。也是在那個時候,兩個孩子便知道,朝政上有那麽險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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