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章從小並未患疾症,就連莫於下山之前也都無比健康,所以莫於也免了讓他褪去外衣這一步驟,隔著幾層布料把上程如章的脈搏。


    五髒六腑皆如常,本該是一具健康軀體,可莫於卻將唇抿成了條直線。


    他甚至有些不可置信抬眸看向程如章,眼底是掩藏不住的驚愕與其他複雜情緒。


    祁群體內蠱蟲蟄伏多年,隻為如今不久後取他性命。這本是無藥可醫之事,可現在,偏偏讓他尋到了能救得祁群性命的母蟲。


    而那母蟲,卻處在程如章體內。


    莫於眼觀鼻口關心,不動聲色打量祁群與程如章片刻,方收回手,暫時隱瞞此事隻道並無異常。


    祁群與程如章何等關係,他未患眼疾,還不至於看不出。如若他將此事告知祁群,祁群必定萬分痛苦,可若是不說,他又怎能忍心看這個他從小疼愛有加的師弟就此早早步入黃泉路。


    說與不說,必有一人承受苦痛。


    想來程如章就是祁群“救命靈藥”這件事,二人都不知情,不論早晚,他總該將此事說出來。


    程如章見莫於略有些愣神,便輕輕喚了聲:“莫於?”


    “嗯,怎麽了?”莫於及時收回思緒,想了想又傾身側頭越過程如章對祁群道:“祁群,你先出去等待片刻,我有些話要與如章單獨談談。”


    祁群心裏猛地一緊,一直隱藏在身側緊握成拳的手無力鬆開。


    從莫於給程如章問症開始,他就一直坐立不安,擔心莫於發現程如章身上的端倪。現在看來,果然還是瞞不了他這位醫術高超的師兄。


    無法,現在程如章還在房裏,他也不便單獨與莫於談話,隻能隱下眼底暗淡起身,故作輕鬆道:“好,反正我們來時也有些餓了,我便去買些小吃再回來。”


    臨出門前,祁群深深看了一眼程如章,正巧也對上程如章清澈透明夾雜些許疑惑的視線。


    等祁群離開,莫於才鄭重抬眸看向程如章:“你體內可曾有過異樣?”


    程如章不知道為什麽他們的談話不能讓祁群聽見,但想來多半是他身體有些什麽問題,加之莫於現在這句話,他更加肯定了這個猜想。


    他如實答道:“未曾有過異樣。”


    回答尚在意料之內,莫於也不再避諱,直接開門見山:“你體內有蠱蟲潛藏,你可知曉?”


    祁群茫然行走在大街上,一時竟不知該去哪兒。


    方才他出衣裳鋪時,店鋪夥計還關切湊上前詢問他可是有事。他心道,確實有事,但這件事他有心無力。


    往常,他總注意時刻維護程如章,這世間隱晦、腐朽,他都盡量不叫程如章看見。他希望程如章永遠都還是那個山上的師弟,那個在花田間讓他一眼傾心的幹淨孩子。


    可人生就是這樣反複無常,世事難料。


    他心裏始終惦記著的“幹淨孩子”,被一個市井紈絝最先玷汙。那就好比在一張素靜白紙上落下點點墨滴,即便痕跡再小,也總歸是不可磨滅。


    這麽多年,他以自身為水,逐漸為程如章淡去墨痕。


    眼看水滴石穿即將成功為其洗去一身汙穢,他卻才發覺,原來白紙上早就存在一條裂痕。


    他愈是將紙張滲透,裂痕也就愈發在他眼前清晰。那是足以將他和程如章分隔陰陽,今世不再相見的威脅。


    甚至,他怕某一天,自己親手將裂痕撕扯,親手殺了他愛的人,程如章。


    路邊賣糖人的小販極力吆喝:“糖人嘞,保證甜到你心坎裏去,讓你再也記不起來苦是什麽味道。”


    也不知為什麽,祁群鬼使神差走到糖人小販麵前,指著其中一個小人問道:“這個,多少銅錢。”


    看著手裏的糖人,五官不甚清楚,衣著卻尤為傳神,不過瞥過一眼,他就覺著這糖人與程如章分外相似。


    一口咬下,他拿著糖人的手不禁頓住。


    小販還是騙了人,什麽不會再想起苦的味道,可他分明覺得,這糖人就是苦的。這苦味直傳到他心裏去,幾乎要讓他喘不過氣。


    “蠱蟲?”程如章不免愣住。


    好像有些零碎的記憶,試圖通過千方百計鑽入他腦海。


    “你,你是誰!別傷害我的章兒!”


    “他的命,現在歸我苗教了。乖,張嘴。”


    “章兒,章兒!你要……好好活下去……”


    這些記憶中,似乎有個人,和他極為相似。


    再要等他細想,莫於卻率先打斷他的思緒:“記不得最好,那蠱蟲,是隻母蟲,還有另一隻子蟲與之對應。”


    話說到這個份上也該適可而止,他相信以程如章的聰明才智,不會猜不出那與之對應的蠱蟲現在在誰身上。


    狂風忽作,隱有大雨將傾之勢。


    程如章麵色煞白,幾乎不能言語。他怎麽會料到,能救得祁群性命的人,竟然會是他自己。


    以往那些擔憂,好像忽然間就有了源頭,他不必再憂心祁群性命不久,隻怕若是沒了他的日子,祁群該如何度得餘後半生。


    是找個漂亮姑娘安穩過一生,和平常人一般娶妻生子,共享天倫,還是就此再無所愛,孤獨終老。


    人都是自私的,他也不能免俗。


    可一想到祁群也許老來無人照顧,又或許病痛纏身,他又巴不得讓祁群快去尋個好姑娘娶來為妻。


    過去好半晌,莫於才聽見程如章帶了絲欣喜道:“能救祁群,即便刀山火海我都願下,更何況不過是還得一名罷了。”


    “師兄,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師兄。我想請求你幫我,要怎麽做,我才能夠救他,我聽說過,是要他親手來殺我對嗎,他定然是不願的,所以我想請你幫忙。”


    “我一定要救他。”


    看著眼前人一副絕不退讓的模樣,莫於不禁出神。他能夠看見,程如章的眼裏,帶著一束光。


    祁群兩手分別拎著兩袋小吃回來,絲毫看不出有任何憂心忡忡的痕跡。他將小吃精心擺放在桌上,程如章也順勢給他添了一杯新茶。


    莫於提前就命人準備好了晚飯,此刻人已到齊,繽紛菜肴依次被擺上木桌,每一道菜都叫人垂涎三尺。


    祁群戲謔道:“若是每晚都吃這麽豐盛的佳肴,恐怕我再也不想離開這。”


    莫於也難得回應打趣道:“隻此一頓,明日我便要趕你們出去。”


    三人各懷心事,卻都心照不宣絕口不提,好像一心一意隻顧飽腹。


    程如章夾起一塊紅燒肉放入祁群碗裏,祁群也同樣夾了一塊魚肉給程如章。兩人相視一笑,眼底隻有彼此身影。


    “哐——”茶杯忽然從其主人手中脫離,重重砸向木桌,翻滾幾圈眼看就要從桌沿滾落。


    程如章及時伸手將茶杯攔住,這才避免了莫於的損失。


    祁群側倒在程如章懷中,雙眸禁閉,眼睫卻不住輕顫。隻可惜不論怎樣掙紮,他的眼簾都不曾挪動半分。


    莫於握著茶杯的手暗中緊了緊,終是放過手中雕花茶杯,走過去同程如章一起把祁群抬至臥床。


    他半隻腳踏出臥房,臨走前,雙眼緊盯程如章鄭重問道:“我最後問一次,你可想清楚了?”


    程如章毫不猶豫答道:“我很清楚,我要救他。”


    最終莫於隻是發出一聲悠長歎息後便離開,也不知是在為誰哀歎。


    程如章拉上隔絕世間喧囂的簾帳,長紗婆娑,倒影出裏麵成雙人影。


    帳中人,枕下刀。


    祁群的睡顏毫無防備展現在他眼前,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卻從未如今這般細致入微的刻入眼眸。


    此生最後一眼,他想將祁群牢牢記住,這樣即便轉世,也總該記得尋找回來。


    他抽出枕頭下藏著的匕首,放進祁群掌心,覆著手背讓祁群握緊。


    祁群似乎是感受到了手裏的冰涼,竟然還有僅存意識想要掙開,卻又被程如章重新掌控著不能擺脫。


    程如章慢條斯理解開衣帶,讓胸膛完全裸露,空氣中攜帶一股涼風順著衣襟鑽入,他好似渾然不覺。


    屋外瀝瀝淅淅似乎下起了小雨,不過一會雨勢便越來越大,仿佛要將整個屋子摧垮。


    祁群手裏的匕首被程如章擺成刀尖朝上的模樣,程如章跨坐在祁群身上,用這刀尖對準了自己的心髒,緩慢俯身直至匕首紮破他的皮膚,而後一點點向胸膛逼近。


    疼,是無盡的疼,便隨疼痛的還有流逝的鮮血,順著匕首滑落,繞過祁群的手指,最後血色染紅潔白床單。


    程如章身處疼痛中心,呼吸逐漸變得微弱,如果不是他還有一絲餘力能通過手臂支撐住身體,恐怕沒有人會覺得這個人還活著。


    刀尖似乎已經抵在他的心髒,隻要再進一毫,他必死無疑。


    他的唇角艱難勾出一抹笑意,僅僅因為這個動作,刀尖已經不留任何情麵紮入他的心髒,血液流的更甚了些。


    視線朦朧間,他依稀能找尋到祁群的唇瓣。


    疼痛伴隨黑暗一同將他席卷,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想,還好他還能吻到這個被他深愛同樣深愛他的男人。


    此生曆經過的一切,都如走馬觀花在他眼前倒放。盡管他一再想要挽留他和祁群之間的點點滴滴,卻終還是消逝不見。


    程如章想,遇見祁群,他此生,無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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