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自己的模樣麽?通過什麽方式?


    鏡子,照片,手機自拍,電視關閉後的黑色屏幕,超市酒店商場的暗色玻璃,汽車的後視鏡,清澈的水麵,別人的瞳孔……


    還有麽?


    你有沒有遇到過——黑暗中,微弱的光亮照在一堆懸浮半空的人眼,牆壁映出的陰影,恰巧是你的模樣?


    那種發自靈魂深處的驚恐,就像午夜做了噩夢驚醒,口渴或起夜。打開房間的燈,你忽然看到牆上有黑影形成的人臉。


    那是你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是你自己的臉。


    我的右手,因為極度驚恐,把手機攥得“吱吱”作響,劇烈地抖動。


    光線隨之顫動,密密麻麻的人眼籠著忽明忽暗的光暈,每一個瞳孔都閃爍著明亮的光點,如同鋪滿夜幕的繁星,閃爍跳躍。又像是從地獄爬出的惡魔,藏匿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站在我的麵前。隻有那一雙雙眼睛,散發出陰冷慘白的光,幽幽地漠視……


    隻等我心理完全崩潰的那一刻,舉起鋒利的爪子,豁開胸膛,在熱血迸流中,取出被恐懼控製的靈魂。


    我僵硬地站著,喉嚨裏像是猛然灌了一口滾燙的熱水,疼痛燥烈。強迫自己不去注視那堆越看越恐懼的人眼,模糊的視線停留在牆壁那張黑影形成的臉。


    微寬的臉龐,直挺的眉毛,橢圓的眼廓眼裂很長,稍稍聳起的顴骨,鼻梁不高挺鼻子略寬,緊抿的嘴唇唇角上揚,下巴圓潤略尖。


    記得小時候,大約三四歲,有個算命的老先生擦肩而過,停住腳折了回來,端詳了我幾分鍾,嘴裏念念有詞,手指飛快地掐來掐去:“小朋友,你的麵相很奇怪。明明是封侯拜相的‘天官地印’麵格,卻有狼眉豹眼,獅鼻蛇吻的陰戾貌相。你雙眼眼白,各有一顆痣,我也隻是聽聞從未親見的‘陰陽眼’。你天生洞悉人性,看透人心百態,一生不為情之所動,偏偏左鼻旁長了顆‘淚痣’。前生今世,必有一段未了苦情,曆經愛恨情長,一生不得。”


    我那個年齡哪裏懂這些玄之又玄的玩意兒?


    上大學時和月餅酒後閑聊這件事兒,月餅灌了口酒擼著肉串:“這還不明白麽?你這輩子高不成低不就,談個戀愛必被綠。”


    剛好有個抱著吉他串攤兒的歌手,在隔壁桌用破鑼嗓子嚎著《董小姐》,正唱到“愛上一匹野馬,可我的家裏沒有草原,這讓我感到絕望,董小姐……”


    我頓時酒肉不香,要不是打不過月餅,說什麽也和他對了命!


    寫這麽多看似關於我的相貌題外話,其實是為了描述一種很奇妙的現象。


    通常光線照射物體形成的黑影,隻能構成輪廓,根本不能像鏡子般,在平麵中形成立體的圖案。


    可是這麵牆上,光線穿過那堆人眼的光影斑駁,居然很立體地形成了我的相貌。


    這麽說可能很難理解,舉個例子——就像是投影到大屏幕的沙畫作品,利用沙子的深淺、錯落、空白,通過光線投射出一副惟妙惟肖的圖畫。


    我試著把手機左右移動,光線照映的方向也隨之改變,可是牆壁的人臉形狀,絲毫不變。


    這就更奇特了!稍微有些物理常識的人都懂得,這是通過極為精密的計算,才能設計出的非常規現象。


    如此煞費苦心的布置,說明這堆詭異的人眼,不僅僅是形成“血屍大轉輪”的機關環節,而是隱藏著某種更深層次的秘密,或者是一種不能明說的暗喻?


    如果這所老宅沒有被封閉,我就不會打開手機的電筒功能,相貌就不會出現在牆壁,更想不到這堆人眼或許“不僅僅是挑出一雙最適合女屍眼睛”那麽簡單的存在。


    想到這一層,更多的疑惑代替了恐懼,像一道道閃電在腦子裏亂竄。其中,一道稍縱即逝的閃電特別耀眼,幾乎照亮了整片漆黑如墨的夜空。


    我在那一瞬間,豁然開朗,終於把所有問題想通了。


    整件事伊始,始終圍繞著“我和小九三生三世,相愛不能相守的千年苦戀”這條線索延續,直到抵達“慧雅居”舊址,這所隱藏著驚天秘密的老宅。


    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而是刻意安排——月餅、奉先、木利、燕子、海燕、李叔、劉墨二人,在整件事的發展過程,不知不覺地起到了暗中推動事件進行的作用。直到最後,由我這把鑰匙,開啟最後的秘密之鎖。


    嗯!毋庸置疑,我才是男一號。要不然,怎麽會是我這張臉出現在牆上而不是月餅那張帥氣的臉?


    果然,我是演技派,月公公是偶像派。


    所以,這間老宅被“天地合”封閉,不是為了把我活活封死,而是為了阻斷光線,發現最關鍵的線索——牆上人臉。


    那個神秘人突然出現,並非為了給我造成恐懼,而是讓我有更透徹的理解。細細推敲,整件事就像一台精密儀器,哪怕看似不起眼的小零件,都是確保儀器正常運轉的關鍵。


    他欲言又止的幾句話,尤其是最後一句“選那雙眼睛,不要用眼睛”,我完全沒搞明白是怎麽回事。


    當牆上人臉驟然出現,我才懂了。


    那張黑影構成的人臉確實是我的相貌,唯獨少了一個器官——眼睛。


    鼻梁兩旁,眉毛之下,顴骨之上,是完全漆黑的兩坨陰影。就像是被人活活剜去雙眼,糜爛的血肉結痂,愈合成黑漆漆的兩道瘡疤。


    當然,這不是暗示我自挖雙目,而是明確傳達了一個信息——要想找出最適合女屍的眼睛,不要用眼睛尋找,而是用心感知。


    自從我和月餅擔任“異徒行者”尋找下半部《道德經》以來,直至為了鬼穀子的《陰符經》重新踏上詭異的冒險之旅。酒娘也就是小九,始終若隱若現於流傳千年,關於我和她,癡絕別離的愛恨情長。


    就像村前老樹下,蒼老的說書人,緩緩講述著一段淒絕美絕的愛情故事,重複著,重複著。


    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


    當他渾濁的雙眼盈滿淚珠,誰又知道,他是在講別人的故事,還是在回憶自己的愛情?


    我雖然從未真正意義上見過小九,可是她如同浩瀚蒼穹覆蓋了腦海。


    漫天繁星是她;皎潔月色是她;淡淡流雲是她;蒼茫夜色是她。


    我,隻需,用心,用疼痛、用愛戀、用遺憾、用不舍,憶著我和小九,一段段刻骨銘心、痛徹心扉的千年輪回愛戀……


    那麽,縱然今生從未相逢,伊人音容笑貌,又怎能不清晰於心?


    我們都擅長遺忘,也都會淡然笑著“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揮揮手和曾經的戀人,故作瀟灑地道別。


    可是誰,又能,真正,彼此,遺忘?


    無非是,自欺自人,如此而已。


    我閉起雙眼。耳畔,似乎有人,輕聲低語,娓娓道來,隻屬於我們的故事。


    很長很長……


    歡樂、淚水、甜蜜、心酸,充斥於心海,充盈澎湃,終於激蕩起滔天巨浪!


    茭白的浪花落回海麵,彌漫的水霧裏——衣裙漫飛著月光般的白,容顏嬌豔著春花般的純,點點朱唇顰笑著萬種風情,柔軟長發纏繞著千世情緣。


    璀璨如星的雙眸,哀怨一抹,縱使春水也化不開的漣漪。


    我終於,在心裏,看到了,小九!


    她,就這麽凝視著我,輕聲呼喚我的名字,抬起柔軟的手臂,輕踩寧靜海麵,蕩起一圈圈悠長水紋……


    其形,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


    忽然,狂風大作,波浪翻天,水霧阻了視線。


    頃刻間,伊人失了蹤影。


    我欲伸手挽留,卻隻是一捧冰冷透骨的海水。


    “小九!”


    我睜開雙眼,依然是封閉漆黑的老宅。太真實的幻想和太虛幻的現實,讓我分不清到底孰真孰假。


    隻是,手中,多了一雙,木質眼睛。像兩顆悄悄溜入凡間的星辰——很美,很暖。


    是她,屬於她的,美目明眸。


    我小心翼翼地捧著,生怕稍有不慎,讓這雙屬於小九的雙眸,跌落塵埃,染了風塵。


    我走向那具棺中,等了我漫長歲月,等了我幾生幾世的女子。


    曾以為想起你是思念的重逢


    卻清晰記得離別的每一分鍾


    或許眾生皆苦愛恨情嗔種種


    人走茶涼執手淚眼沒有不同


    不再有刻骨銘心的微醺傷痛


    也許是風塵蒼涼的眼圈微紅


    罷了罷了讓我們用背影相送


    好吧好吧下個路口轉身淚湧


    我們忘記回憶也就告別懵懂


    青春物語不過隻是短暫悸動


    為什麽愛情的故事破碎虛空


    誰也不能把這本書真正讀通


    在寒冷的冬夜想起你的麵容


    在四行的詩篇拚湊文字詠頌


    算了算了此刻本應溫酒唐宋


    奈何奈何酒入愁腸空空洞洞


    小九,等很久了吧?


    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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