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無痕到死,都站在木門左側的鎮宅獸附近。”我轉動著zippo又點了根煙,撓撓頭發,“刺穿他們腦門兒的瑞士軍刀和桃木釘,應該是從鎮宅獸嘴裏射出的吧?那是為我們準備的殺招,畢竟是墨家機關術,這個手段還是有的。估計他們至死都沒想到,居然死在自己布置的機關之下。”


    “你和墨無痕假裝魯墨二門千年之爭,實際是為了分散我們注意力。就算我和南瓜中了魘術,你們也拿不準我們是否另有準備,所以上演了這出‘拿命換我們’的苦肉計。”月餅摸了摸鼻子,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這是早就和劉、墨倆人商量好的吧?隻是他們也不過是你倆的棋子,當發現你們並沒有依照約定擊殺我和南瓜,而是要取他們性命,墨無痕才會說出‘他們很聰明’那句話。在那個時候,就算劉、墨二人說出真相,我們也不會相信。”


    我摸出手機,點開信息中那條“選一雙最合適的眼睛,給她安上”,摁下未知的電話號碼。


    “嗡嗡”的震動聲從身後響起,至於是李奉先還是陳木利,已經不重要了。


    “屋子裏沒有別人,隻有咱們幾個,恰巧在這個時候,手機收到短信。”我把手機塞回背包側兜,“難道我真會傻到不懷疑身邊的人?哪怕是最好的朋友?”


    “李叔的屍體突然出現在屋裏,進屋時卻消失了。結合劉、墨二人的死。更讓我們相信,這一切都有人在暗中操縱,或者就是黑化後的我們?”月餅從我手裏拿過抽了半根的煙,狠狠吸了幾口,彈向左前方,“我對魘術不太了解,不過這種迷惑心智、控製身體的歪門邪道,讓人有那麽短短一刹那意識喪失,應該不是難事。於是,李叔的屍體被塞進了麵攤推車下層的格子,廚布遮擋根本看不出來,另一個人在屋裏假扮李叔。”


    “我就說他們倆剛才用麻布袋子蓋住劉、墨屍體,覺得哪裏有些奇怪。因為麵攤車也有廚布,可以擋住李叔。我現在隻有一點不明白,木利、奉先……你們倆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有心機了?”


    我強裝著滿不在乎的微笑,摸出軍刀把玩著緩緩轉身,微微抬頭注視,與我們曾經生死與共、肝膽相照的好友們。


    陽光大大咧咧的從開啟木門中,斜刺刺劃進屋內。逆光而視,奉先和木利的麵孔在陰影中愈發模糊,兩條長長的身影,沿著地麵的方磚,肆無忌憚地探到我們腳下。


    “我多麽想,這件事不是你們策劃的。”月餅垂著頭,注視著那兩條身影,堅硬的脊梁瞬間佝僂,“嗬嗬……南瓜,我記得你在小說裏寫過,有陽光的地方就有黑暗……”


    那是失去信仰的蒼老,與年齡無關,與心靈有關。


    我忽然鼻子一酸,刹那間閃回了許多畫麵,曾經的,熱血的,少年的,我們的——


    “南爺,你都二十大幾了,還沒談過對象,是不是身體不太行啊。”奉先打著酒嗝,鼓著通紅的腮幫子,啃著羊肉串,嘴角沾著油花花的孜然,“您給咱酒吧布的局,真挺管事兒,人氣大旺,不少小姑娘很有幾分姿色,我把微/信推薦給您?”


    “奉先,小爺才二十幾歲,身體就不行了,哪還行?”我狠狠灌了口紮啤,清涼的酒意直抵心脾,“這叫做‘凡塵俗世不擾於心’。”


    “月爺、南爺,我挺佩服你們的。圖書館那麽多稀世珍寶,你們絲毫不動心,苦巴巴的出生入死完成異徒行者的任務。”木利端起酒杯狠狠和我們碰著杯,酒水濺灑少許,“了不起!咱們這兄弟,一輩子!”


    “一輩子是很漫長的時間,生命有很多不能承受之輕,”月餅放下酒杯擦擦嘴角的酒漬,“但願如你所願,我的兄弟們。”


    如今,這兩個“一聲兄弟,一生兄弟”的男人,卻背對溫暖炙熱的陽光,任由陰影遮擋了熟悉的麵孔。


    世間,最悲哀莫過於,你熟悉的那個人,卻是最陌生的人。


    “究竟,為什麽?”月餅很用力地抬起頭,仿佛有什麽極其沉重的東西,壓住了脖頸,需用盡全力。


    月餅問出了我一直想問,卻問不出口的那句話。


    因為,我始終還有一點兒幻想,奉先和木利,並不是真正幕後布局的人。


    他們,和我們,隻是,開了個玩笑而已。


    如果,他們承認了,那麽,我這點幻想……


    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月爺,您很有錢,有很多很多錢。”木利搓著沾滿木屑的手掌,直勾勾地盯著我們,眼神中透著我從未見過的神色,“真好啊。”


    妒忌、羨慕、苦澀、失落……


    “南爺,您寫書也賺了不少吧?您倆的生活,風光快活,年少多金,不敢說想要什麽有什麽,也差不到哪兒去。”奉先笑嘻嘻地眯著眼,眼角浮現幾道淺淺的魚尾紋,依然是那副讓人倍感親切的市儈模樣,“你們想過沒?我們呢?我和木利,幫著兩位爺看護圖書館,擋了多少事,頂了多少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可是……”


    奉先舔舔略略幹燥的嘴唇,笑模樣像是凝固在臉上,沒有絲毫變化:“月爺,您去尼雅尋找《道德經》下半部,也就是‘終極任務’,圖書館散了攤子,酒吧也黃了。我們怎麽生活?那麽多的價值連城的玩意兒全搬走了,哪怕給我們留一兩樣,也算是對得起多年兄弟感情是不?你們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但是不能替我們選擇生活,對不?”


    “我還算好,孤家寡人一個,花不了幾個大錢。木利呢?房子、車子、孩子,哪樣花錢能少了?燕子要麵兒,開銷能少麽?你們倆吃香的喝辣的,天南海北房車一開,說走就走,瀟灑得很。我們看著手機裏的銀行短信,少得可憐的存款,再瞅瞅漫天飛漲的物價……嗬嗬……憑什麽為你們出了這麽多力、忙活這麽多年,就算是公司職員,也該有份退休金吧?”


    奉先的言語中,再不稱呼我們為“您”,而是“你”。缺少了一個文字的“心”字,也就再沒了兄弟的“心”。


    在奉先和木利沒說出這番話前,我已經腦補了好幾出大戲,諸如“倆人本就隱藏至深,隻是沒有等到合適的時機”、“作為魯班傳人的陳木利,身負不可告人的使命,隱忍多時,與奉先達成協議”、“奉先早已知道哥哥因我和月餅而死,懷恨多年,得知木利真實身份,聯絡到劉、墨二人,設計這麽一出好戲,引我們入彀”。


    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們倆居然是因為“錢”!


    “兩位爺沒窮過,不知道每個月按時還貸款的窘迫。”木利舔了舔嘴唇,手指捏得“嘎巴嘎巴”脆響,“我們不想再窮了。”


    我怔怔地盯著奉先、木利,忽然想起一句話:“想傷害一個朋友,就向他借錢;想失去一個朋友,就讓他還錢。”


    這個社會很現實,肝膽相照的朋友,甚至可以為幾千塊錢反目;親如姊妹的閨蜜,可以為彼此化妝品的品牌差距而心生瑕疵。看似很好笑地理由,可能是最真實的原因。


    我和月餅從來沒有為生計奔波、為生活犯愁,想當然地認為朋友們活得都很好,從未設身處地考慮過,他們是否活得好?


    也許,是我們做錯了?


    “缺錢,隻要說一聲,我們的就是你們的,怎麽會到這種程度?”月餅細長的眼睛裏泛出很罕見的,孩童初見未知事物那種天真、迷茫、不解的神色。


    我心說壞了,月餅這句很真誠的表態,絕對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像月無華這樣的男人,堅韌、睿智、堅強、無畏、善良、帥氣、強壯,幾乎具備了男人所有的優點。可是,這類人,很難有真正的朋友。誰願意與一個什麽都比自己優秀太多的人成為至交呢?


    陽光雖然燦爛溫暖,仰望久了,眼睛會痛,脖子會酸。


    月無華,就像太陽,高高在上,炙熱耀眼。他可以給世間溫暖、安全、正義,卻感受不到陰影中的冰冷、黑暗、邪惡。


    因為,陰影,是陽光永遠無法觸及的範圍。


    他,無法理解,奉先和木利,真正的心情。他所說的話,我相信是發自內心,卻觸犯了奉先、木利僅存的尊嚴。


    當你比朋友優秀太多,帶給他(她)們越多的幫助,越是讓他(她)們感覺自卑。


    善良是把雙刃劍,既可幫人,亦可傷人,


    “月爺,我憑什麽需要你的施舍。”奉先的笑容,像一坨揉皺的白紙,緩緩舒展,僅留幾道淺淺褶皺。


    “別人給,總要還啊。自己有,才最踏實。”木利瞥著被他打昏的燕子,一抹柔情轉瞬化成凶戾。


    “奉先、木利,有一點,你們忘記了。”月餅揚揚眉毛,嘴角的笑意愈發濃烈,“我們不給,你們拿不走。”


    “我們早就做好應對準備了。”我笑嘻嘻地揚起抽剩的煙頭,中指彈出,筆直飛向奉先、木利。


    月餅肩膀微動,一道灰撲撲的迅影夾裹著尖銳的破空之聲,準確地擊中煙頭。


    “蓬”,一抹塵埃,爆烈而出。


    “我,月無華,是蠱族最強的男人,一生不敗!”月餅眼角掠過一絲殺機,“即便麵對,曾經朋友。”


    “台詞都讓你說完了,每次我都沒機會放幾句漂亮狠話。”我攤攤手深深吸了口氣,“奉先……木利啊,還記得我們剛才抽了幾根煙?彈在什麽方位麽?知道沒讓你們進來的時候,我們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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