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湖夜風清涼,湖麵波光粼粼著高樓大廈的燈光斜影,像是墨色天鵝絨灑了一層銀沙,孤寂著城市深夜的璀璨。


    海燕立於月湖畔,背影纖細,衣裙隨風漫飛,幾絲長發迎風扶搖輕舞,清麗脫俗如“我欲乘風歸去”的九天仙女。


    “記住我做的每一件事情。”海燕沒有回頭,窄窄的肩膀微微顫抖,輕柔的嗓音裏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戚,“千年了,從未想過,還會彈起這首曲子。”


    我本想詢問幾句,月餅輕輕按住我的肩膀,搖頭示意不要言語。


    言罷,海燕摸著身旁岩石如尖筍的凸起,逆時針扳動。石塊摩擦的“咯吱”聲響過,那塊兩米多寬的岩石竟然緩慢地分開,露出一方色如烏金,造型古樸,琴尾焦糊的古琴。


    海燕淚眼盈盈,纖纖玉指輕撫琴身,溫柔如慈母撫摸尚在繈褓的嬰孩,近似吟唱地輕聲哼著:“焦尾焦尾,一曲彈起,望斷天涯,魂牽千年。小九啊,讓我用你最喜愛的琴,為你那個負心的情郎,彈奏你最喜歡的曲子,好麽?”


    我心頭一震,若不是月餅攔著,早就高聲詢問!


    這居然是小九的愛琴,而且是“四大名琴”之一的焦尾琴!


    此琴為東漢樂師蔡邕所製,《後漢書·蔡邕傳》記載:“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良木,因請而裁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猶焦,故時人名曰焦尾琴焉。”


    焦尾琴更神妙之處在於——彈奏時音色悅耳空靈,飛鳥聞聲,停翅棲於枝頭;百獸聽音,駐足靜臥綠草。常人聽聞琴聲,歡喜靜怡中莫名升起一絲愁苦。


    據傳,東漢末年,董卓、李傕等作亂關中,匈奴趁機劫掠,蔡邕之女蔡文姬被匈奴左賢王擄走,塞外生活十二年,孤苦無親,唯有父親手傳的焦尾琴陪伴左右。


    她日夜思鄉,念及亡夫,將愁苦之情賦予琴聲,創作出《胡笳十八拍》。每每彈奏,情不自已,淚水滴於琴身,十指沾血,故焦尾琴身有類似於淚痕的斑點,更在烏黑中透出隱隱血色。


    此等悲苦之琴,所奏音樂再多歡樂,也難掩樂聲中的哀傷,無怪乎“聞之落淚,聽之掩泣”。


    曹操一統北方,念及蔡邕之恩,更傾慕蔡文姬才華,重金將其贖回,焦尾琴也得以回歸中原。


    後幾經戰亂,再出現時已是南北朝時期,南朝第一名妓所有。問其琴之來曆,此女閉口不言,隻說是兩個奇裝男子深夜翻窗入屋所贈,並傳授一曲。


    自此,焦尾琴皆為曆朝曆代青樓名妓擁有。究其原因,竟是“琴雖名琴,卻是殘軀”,倒也暗合妓女的身世命格。


    奇得是,此琴無論落入哪位名妓之手,縱是傾國傾城,才情書畫拘束無雙,必在三年內飽受顛沛流離,負心拋棄之情傷。最著名的當屬隋朝第一名妓,被負心人誤了終生,半生淒苦伶仃,含恨而終。


    坊間言傳,當年奇裝二人贈琴時,與此琴下了詛咒,方彈奏他們所傳之曲才能破解。而南朝第一名妓,直至臨終,也始終未曾將此曲流傳於世,隻是歎息苦笑:“很多事情,你們不懂。不是主人尋琴,而是琴尋有緣佳人。”


    縱是如此,焦尾琴依然是富貴浪蕩公子哥趨之若鶩之物,不惜千金購得,贈與青樓名妓,隻求魚水之歡。


    說來慚愧,月湖琴台,此情此景,事關諸多未解之謎。我想的竟然是:“他媽的是誰舍得花這麽多錢,送小九這把曠世名琴!也不知道倆人到底做了什麽?指定沒好事!”


    越想越覺得不爽,居然湧起一股酸倒牙根的醋意:“不知道千年前的我和月餅,有沒有弄死那個送琴的小兔崽子。”


    “別胡思亂想了,吃這千年老陳醋,起碼也要古墓裏出土的唐朝餃子才行吧?”月餅摸了摸鼻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海燕。


    我老臉一紅,心說兩個男人關係太好也不是什麽好事,完全沒有秘密可言,比肚子裏的蛔蟲還可怕。


    再看海燕,捐了捧湖水清洗雙手,擦拭著略施淡妝的臉龐,整理好衣衫,盤膝端坐於岩石,將焦尾琴橫置雙腿,揚手欲彈:“我剛才的話,你們都記住了麽?”


    說這句話時,海燕依然沒有回頭,隻是癡癡盯著湖麵,背影說不出的蕭索寂寞,竟有種訣別的意味。


    焦尾琴有無不彈——疾風驟雨不彈,塵市不彈,俗子不彈,不坐不彈,衣冠不整不彈。


    而海燕彈奏前的舉動,正是彈奏焦尾琴的儀式。


    我心裏突然一動,隱隱約約有種不祥的感覺。忽然,想起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頓時冒了一身燥汗,拔腿就要衝過去,組織海燕彈琴。


    “曉樓,你才想到麽?”月餅揚揚眉毛,眼中映入的月色,閃著濕潤的光亮,“如果生命還剩最後一天,你還有五千字才能把《文字遊戲》寫出大結局,你會怎麽選擇?等死?還是繼續寫書?”


    “可是……”我猶豫了,卻不願接受這個事實,“她會……”


    “讓她彈吧。很多人,畢生都不會明白,承擔的使命遠遠超於生命的意義。”月餅苦笑著歎了口氣,“如果有一天,你我選擇完成使命,才能領悟她此刻的心境吧。真得很了不起。”


    “叮……”海燕輕撥琴弦,空靈清澈的琴聲,於空曠的深夜飄搖縈繞。似小溪潺潺,晶瑩的水花纏綿頑石;又似空穀幽蘭,芬芳的花香眷戀自然。


    片刻,海燕雙手撫琴,手指如蝴蝶穿花,又如暴雨疾下,輕巧地撥彈琴弦,天籟之音從指縫間飛舞而出。如展翅欲飛的蝴蝶,撲閃著靈動的翅膀,清亮亮地流淌著;又好象塞外悠遠的天空,遼闊著千載悠悠,沉澱著清澄的光。


    那一刻,我才懂得,“餘音繞梁”這個成語的含義。一時間竟忘記身處何地、所做何事,不知不覺地陶醉於絲竹之聲。


    “這首曲子是關鍵,一定要記好每一個音節。”月餅臉色從未有過的凝重,側耳傾聽著,“古曲再晦澀難懂,也離不開‘宮商角徵羽’的範疇。”


    想到海燕為彈此曲所付出的代價,我猛然醒悟,收回心神,哪還有半分“月夜賞樂”的雅興。


    月餅說得對,雖然還不明了彈奏此曲的確切意義,但卻是整件事情最核心所在。


    尤其這是首幾千年前秘而不傳的古曲,根本無從參考,不能有任何遺漏。


    然而,聽了幾十秒鍾,曲子大約過了前奏部分,我和月餅麵麵相覷——這曲調越聽越耳熟,壓根兒不能用“似曾相識”形容,隻能以“耳熟能詳”來比喻。


    偏偏,如此熟悉的曲調,我死活想不起是那首歌!


    “咱們車裏好像就有,我還經常聽。”月餅抓了抓頭發,眉頭緊鎖回憶著。


    有時候,人的記憶就是這樣。明明是越熟悉的人和事,卻在某種不關聯的環境,突然間想不起來了。


    就像當前的情景,我們本以為是首古曲,誰知卻是首曲調高亢激昂的現代歌曲?這種違和感實在太強。


    “誰在懸崖沏一壺茶……”海燕清亮的嗓音極具穿透力,伴隨著曲調唱了起來。


    “千年之戀?”月餅右拳輕擊左掌,“居然把這首歌忘記了。”


    是的!這首歌正是方文山作詞,戴愛玲、阿信2006年演唱的《千年之戀》——


    誰在懸崖沏一壺茶,溫熱前世的牽掛。


    而我在調整千年的時差,愛恨全喝下。


    歲月在岩石上敲打,我又留長了頭發。


    耐心等待海岸線的變化,大雨就要下。


    風,狠狠的刮。


    誰,在害怕。


    海風一直眷戀著沙,你卻錯過我的年華。


    錯過我新長的枝丫,和我的白發。


    蝴蝶依舊狂戀著花,你卻錯過我的年華。


    錯過我轉世的臉頰,你還愛我嗎。


    我等你一句話,一生行走望斷天崖。


    最遠不過是晚霞,而你今生又在哪戶人家。


    欲語淚先下,沙灘上消失的浪花。


    讓我慢慢想起家,曾經許下的永遠又在哪。


    為什麽會是這首歌?


    我瞬間回憶起全部歌詞,想起我和小九三生三世的愛恨別離,愈發覺得此歌萬分貼合,心中悲苦不能自已,忍不住淌下兩行熱淚!


    “南瓜,湖麵,快看。”


    海燕置於雙膝的焦尾琴,蕩漾出一圈圈有形的音波,洋洋灑灑鋪滿月湖。燈光月色璀璨如銀沙鋪灑的湖水,本是微微起伏的波浪,受到音波震蕩,如同煮開的沸水,刹那間翻騰不止。


    湖心位置——像是丟進一塊巨石,雪白的水花四濺;又像是噴泉翻湧,冒出一股半米多高的水柱。


    突然,海燕停止歌唱,凝望月湖,專心彈奏著副歌部分。


    “海風一直眷戀著沙,你卻錯過我的年華。錯過我新長的枝丫,和我的白發……”


    淒絕美絕的哀怨女聲,由湖心響徹。噴湧不息的水柱裏,一叢濕漉漉的黑發,任由水波飄散於湖水。


    月色,越發朦朧溫柔。月光似紗,輕輕覆蓋著,從湖水裏浮出,沾著剔透水珠,清麗脫俗的絕世容顏。


    我飽含熱淚的雙眼,如月色般朦朧,模糊又清晰地,看到了,她!


    我從未真正謀麵,卻在一次次關於曾經過往的傳說中,不知不覺已經深愛的女孩——


    小九!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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