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刀的準星總是掌握不好,”我攤開雙手撇撇嘴,“我有件事始終想不通。”


    “指望一把軍刀扭轉局麵?”崔書生點著自己腦袋,“你們作家的腦子,太不切實際了。不如我們談談條件,皆大歡喜?”


    “哼!什麽問題?”陶安然眉毛不自覺地上挑幾下,“月無華還有救,你再考慮考慮。”


    我意識到陶氏叔侄並沒有把我們殺死的意思,反倒是一直強調某種條件,他們想利用我們做某些事。


    或許和那本神秘的唐詩宋詞有關,或許是為了再次進入另一座可以跨越時間的某個地方。但是,我知道的估計比他們還少,又能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呢?


    有一瞬間,我有些動搖,隻要能救月餅,什麽樣的條件都可以接受。


    可是,月餅會接受麽?按照他這麽驕傲的性格,顯然不會,否則也不會豁了命救我,早就答應了。


    我壓下接受某種條件的念頭,試圖從心理上尋找兩人的薄弱點:“陶安然作為獵蠱人,進入中原追殺蠱族叛逃者,很明顯是孤身一人,怎麽會平白無故冒出個侄子?”


    從兩人交流的狀態,我發現陶安然對崔書生有很多不滿,甚至有殺意;崔書生對小清的情誼極深,對於陶安然滅了陶氏一族,尤其是取了小清性命這件事,心中必有芥蒂。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冬天捅破窗戶紙,瞬間就能將溫暖的房屋變成冰窟。


    從這兩點入手做文章,有可能會擊破叔侄彼此並不牢固的同盟,以此為我爭取時間。


    一段能真正扭轉局勢的時間!


    “他是我結義兄弟的孩子,也就是當年拿了遣散費,假意離開的其中一人。”


    我注意到陶安然眼睛向左瞥了一眼。


    從心理學角度分析,人在撒謊的時候,會下意識地向左看。我閃回了陶華講述的傳說中幾個細節,有了個模糊的概念:“崔眼鏡,你爹娘是不是在你剛出生的時候就死了?”


    “你怎麽知道?”崔書生閃過一絲懷疑的神色,很快地轉頭瞄著陶安然,又恢複如常。


    借著月色,我看到他的脖子,有一道深紅色的傷疤。


    “小清當年用簪子劃穿你的脖子,與你殉情老桃樹下,你明明已經死了,怎麽又活過來了?”我心裏默算著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分鍾,言語裏卻步步緊逼。


    “叔叔視我如……如己出,用蠱術救了……”崔書生磕磕巴巴,似乎意識到自己從未想到的問題,眼神更加錯亂,額頭湧出一片黃豆大的汗珠。


    “人死了就是死了,怎麽可能用蠱術複生?”我故意提高嗓音,狠狠盯著崔書生,“如果可以死而複生,何必費那麽大的勁兒尋找跨越時間的地方呢?”


    “我……我……叔叔……”崔書生像是被狠狠擊了一拳,桀驁的神色早被慌亂替代。


    “住嘴!”陶安然滿臉肥嘟嘟的胖肉抖得厲害,“別聽他胡說。”


    “隻有一種可能,”我歎了口氣,做出一副很同情的神色,“你現在還是個死人。”


    “你……你……你說什麽?”崔書生脖子上的那條傷疤紅得發紫,顯然情緒已經激動到無法控製。


    “南曉樓,老夫給了你和月無華一個機會,隻要答應條件,你們都不會死,活得比現在還要好。”陶安然耷拉的腫眼皮抬起,閃過一絲殺機,“敬酒不吃吃罰酒,也怪不得老夫了。”


    我默算著又過去了兩分鍾,心說快了!再堅持堅持!


    “有一戶人家,剛生了大胖小子,卻被精通蠱術的獵蠱人殺死,奪走了孩子,從小灌輸……咳咳……也就是洗腦,桃花峪陶家莊的血海深仇。”我暗中戒備陶安然的突然出手,加快了語速,“陶三和陶安然主仆各懷鬼胎,自然暗中戒備。哪怕陶三殺死了假的陶安然,也必然會在桃花峪設置某種蠱術防範吧?估計這就是外人得不到陶族的許可,進不去陶家莊的原因。”


    “下麵問題來了。這個孩子長大成人,怎麽可以自由出入陶家莊呢?除非他本來就是陶家莊後裔。我對蠱術不是很了解,記得月餅跟我講過,蠱族懷喜,會用某種蠱融入腹中胎兒血脈,不受蠱族設蠱的防範。哦……我知道了,陶三也正是因為桃花峪某戶蠱族被殺,失了孩子,意識到陶安然可能沒死,才會更加防範。你入贅陶家莊時,還記得他們的反應麽?”


    “陶安然正是利用你的血脈,進入陶家莊,滅了陶族,也就是你的家族。小清和你殉情,你本已死了。但是,你知道湘西趕屍麽?你知道魘族控屍麽?這些年,我見過太多已經死了的人,被別人用某種秘術操控,以為自己是個活人。”


    “這麽做的原因?進入能跨越時間的地方,留著一個看似活人的人,一旦出現意外,可以借體換命。其實,你不但是陶安然的複仇工具,還是他防備出現意外的生命載體。”


    “不要聽他挑撥,”陶安然右手中指輕彈,一縷很微弱的灰線衝破罩著兩人的霧氣,直奔我的麵門。


    我側身躲過,卻覺得左腿有被蚊蟲叮咬的痛癢,心裏一沉——媽的,還是中了蠱。


    幾乎就是同時,左腿突然就沒了知覺。我把全身重量壓在右腿,裝作若無其事。


    陶安然有些訝異,又是幾縷灰線射出,分別擊中我的胸口,右手,腹部。


    “我不懂蠱術,可是‘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麽?認識月餅這麽多年,怎麽防備蠱術還是會的。”我的語氣雖然輕描淡寫,但是沒有知覺的部位越來越多,更何況心頭著急,倉促間已經忘記了計算時間。


    那是關鍵!


    “嗬嗬,看你能強撐多久。”陶安然根本沒有理睬呆若木雞的崔書生,“蠱術不外傳。僵蠱豈是說防備就能防備的?”


    “你……你胡說……我怎麽可能是陶家莊的後人,我怎麽可能是個死人?”崔書生愣怔怔喘著粗氣,摸著自己的心髒,“死人的心髒是不會跳的!”


    那種僵硬無知覺的狀態,漸漸遍布全身,我眼看就要撐不住。就在這時,隔著陶氏叔侄,我看到那棵老桃樹,長舒一口氣……


    終於,等到了!


    “你的心髒,在跳麽?”我終於支撐不住,單膝跪地,勉力抬起頭,擠出一絲嘲諷的笑容。


    崔書生摁在左胸的手,就像被強力膠水牢牢粘住,再沒落下。赤紅的臉色轉為灰白,不可置信地轉向陶安然:“叔叔,我的心,不跳。”


    “抬起你的右手,是不是有灰青色的屍斑?”我用力咬破舌尖,用劇痛保持清醒,“可惜,你自己看不到,你的臉上、脖子上,都是屍斑。如果解開衣服,還會有意外收獲哦。”


    崔書生抬起右手,死死瞪著手背大片皮癬狀的斑點,嘴唇哆嗦著,拿起手機對著自己的臉,眼看著屍斑從皮膚裏慢慢滲出,遍布了整張臉。


    慘白的月光映著他毫無生氣,仿佛死了許久的青灰色,不斷扭曲的臉龐,就像中元節從地府爬出的惡鬼。


    “你給他下了蠱?”陶安然意識到不對,伸手搭向崔書生脈搏。


    “你剛說過,蠱術不外傳,我怎麽可能會蠱術?”我吐了口血沫,“陶家莊在這裏滅族,怨氣陰氣聚而不散。活人會心生恍惚,神誌不清。死人,會受到氣的影響,現出本體。陶安然,你隻懂蠱術,卻不懂堪輿兩氣。”


    崔書生淒厲地哀嚎一聲,把手機遠遠摔出,揮手擋住陶安然探脈的手,不斷重複著:“我是死人……我是死人……哈哈哈哈哈……我是死人……”


    他快瘋了!


    “清懷,不要相信他的鬼話,我一定……”陶安然散掉圍繞全身的霧氣,居然透露出本不該出現的神色。


    就像是……


    他的名字叫崔清懷?或許是……


    我突然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心裏有些不忍,卻不得不繼續著:“你不但是個死人,你還是個被他殺了父母,培育成滅族工具,又成了他延續生命的活死人!真是可悲。”


    “你閉嘴!你給他下了什麽術?”陶安然控製不住狀若瘋癲的崔書生,“南曉樓……南老師,隻要你能救他,我就救好月無華。自此兩不相犯,絕對不會出現在你們麵前。我向你承諾!”


    接下來的一幕,更讓我沒有想到。


    陶安然,“噗通”,跪,下,了!


    一個男人,會因為什麽,做出承諾,放棄尊嚴,放棄野心,雙膝跪地?


    那一刻,我猶豫了,真得猶豫了!


    我相信,陶安然,這次沒有騙我。


    可是,我狠著心,吼了一句:“陶安然,你給陶華下意蠱,想過她的父母麽?崔清懷!你回頭看,小清受你屍氣吸引,來了!”


    “啊!”崔清懷觸電般跳起,眼白浮現著蜘蛛網般的血絲,驚恐地回頭看去。


    老桃樹下,站著,一個,白衣女子。


    烏黑的長發籠著初春的月光,如同錦緞光滑。嫩白的臉像精美的瓷器,吹彈可破。黛眉間輕山淺水一抹千年哀思,一點朱唇嘟起數不盡的悲情。


    春風拂過,長發絲絲覆蓋俏臉,衣裙隨風漫飛。


    “崔郎,你終於,來了。”她的聲音很好聽,如黃鶯啼鳴,如空穀琴聲。


    隻是,很冰冷,很冰冷,沒有一絲,人的氣息。


    “小……小清……”崔書生癡癡地、癡癡地,望著千年前,生離死別的戀人。


    眼神,柔軟溫煦,濃如春夜月色;目光,劃破千年,隻為此間一瞬。


    “清懷!這是術!不要相信!”陶安然跪著爬了幾步,刹那間老了幾十歲,眼角突然長出細密的皺紋。


    “崔郎,為我報仇,好麽?”小清笑著,梨渦淺淺,哀怨深深。


    “難道,我要相信你麽!”崔清懷餓狼般撲向陶安然,張嘴咬向他的喉嚨,一篷鮮血濺起半尺多高,“咯吱咯吱”的碎骨聲含混著血沫“咕嘟”聲。


    “嗷!”崔清懷又是一聲淒嚎,吼間骨碌一下,生生咽進陶安然的血肉。


    “我為你報仇!”一聲吼叫,崔清懷又狠狠咬住陶安然麵皮,“嘶啦”扯裂聲,滴著殷紅鮮血、淌著淡黃脂肪的人臉皮,叼在他的嘴裏,用力咀嚼著……


    我不忍再看了,低著頭,雙手狠狠抓緊泥土,拽出一把青草,用力攥著,嫩綠的草汁從手掌淌出。


    人死蠱滅。


    我恢複知覺了;月餅也活下來了。


    “咯咯……”陶安然被啃得血肉模糊,裸,露的牙床噴出咳出一股血沫,“清懷,我是你的父親。相信……相信……”


    他的雙腿,微微蜷縮,猛地一蹬,再不動彈。


    兩行滾燙的淚水,滑過我的臉龐。


    我,南曉樓,婆婆媽媽,婦人之仁,始終對敵人狠不下心,哪怕是隨時都會殺死我的對手,也不想結束他的生命。


    可是,我不得不這麽做。並且,是利用兒子殺死了父親。


    我不知道,這麽做,是對,是錯。


    為了拯救生命,就一定要毀滅生命麽?那麽,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月光照著我的影子,縮在腳下小小一團。拔出青草的土坑,鑽出幾隻蟄伏寒冬的蟲豸,蘇醒著生命的喜悅,爬上一棵嫩綠的草芽,隨風微微顫動。


    生命,很美,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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