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陶家莊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也就漸漸從旁人的談資中遺忘。直到清明節,陶家莊上山祭祖,三牲素酒、瓜果紙幡,祭品異常隆重。


    鄰莊百姓豔羨不已,更讓他們妒火中燒的是,陶家莊百姓雖然一席寬大素衣,卻掩飾不住微胖的身材,有幾個女子更是麵如圓盆,體態婀娜,遠比那些一味長肉的尋常女子更是迷人。


    祭祀隊伍中,唯獨一女,依然清瘦,緊隨祭祀隊伍,小心翼翼地低著頭,一雙桃花般燦爛的美目含著愁絲,眉間更是一抹化不開的哀怨。


    “小清,走快點!你父親若是在天有靈,知你這般不情不願,豈不心寒!”族長板著泛著油光的胖臉,厲聲嗬斥。


    小清美頸低垂,唯唯諾諾應是,緊走幾步。


    “眾位父老鄉親,陶家莊幾十年來,承蒙鄉鄰關照,陶某每每念及,唯有感激,並無芥蒂。日後還需多多往來,方顯鄉情真切。”族長抱拳與圍觀眾人深深一揖,“小清,還不快將喜禮分與鄉親。”


    小清如夢初醒,匆忙從拉貨馬車中捧出把把銅錢,楊天揮灑。金黃色的銅錢爍爍生輝著金黃色的陽光,也爍爍生輝著鄉鄰蜂擁而搶的眼光。


    “陶莊主太客氣了。”


    “陶家莊郎才女貌,人傑地靈,深得吾輩敬仰。”


    “就是就是,哎……別搶,這枚銅錢我先看見的。”


    陶家莊眾紛紛駐足,注視著螞蟻搬爭搶的民眾,嘴角掛著一絲嘲諷。


    “哈哈……一群汙穢不堪的凡夫俗子……也罷也罷,舉世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人群中走出一青衣男子,背負雙手,揚長而去。


    “癡子,天天寫幾首酸詩,就真把自己當詩人了?”


    “他這是搶不到眼紅。”


    “估計心裏在懊悔怎麽不姓陶而姓崔吧?”


    “你看他那個窮酸樣兒。”


    崔書生渾然不覺眾人嘲笑,前行幾步,驀然回首,有意無意注視著小清……


    目光溫暖犀利,肆無忌憚地闖進小清封閉許久的心房。


    前生千萬次擦肩而過,換得今生一次心動回眸。


    小清心頭猛跳,清麗的俏臉白中透粉,如清明盛開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書生高聲吟唱,越走越遠,卻深深留在了小清依依不舍的眼眸。


    自那以後——小清溪邊洗衣,書生臥於青石,飲酒高歌;小清桑林采摘,書生騎牛吟詩,笛聲悠揚;小清市集賣布,書生掏出幾枚銅錢,將布匹盡數拿走。


    “錢……錢……不夠呢。”小清唯諾,臉紅到脖子根。


    “待我寫出幾首好詩,換錢還你。”書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其實,我不想如你般玉潔女子,與俗人討價還價,汙了一身靈氣。”


    “我……我哪有什麽靈氣,我這麽瘦,嫁不出去的。”小清似乎想起什麽,眉宇間閃過一絲驚恐,匆匆收拾,疾步離去。


    “你往左邊看。”書生高喊,絲毫不顧集市百姓鄙夷的眾生相。


    小清依言望去,一隻四腳朝天,捆於竹竿的肥豬,正“嗷嗷”叫著,掙紮於屠戶鋪前。


    “噗嗤”,尖刀捅進肥豬脖子,鮮血迸濺。慘叫聲愈發淒厲,幾個壯漢死死摁住肥豬,屠戶濺得滿臉是血,對著豬脖子熱騰騰喝了幾口,“哈哈”笑著又是一刀。


    肥豬叫聲漸弱,嘴裏湧著血沫,四肢抽搐,終於無聲無息。


    “胖有什麽好?還不是為了滿足俗人欲望。你們莊人都胖了,唯獨你清秀依然,與眾不同……”


    書生還未說完,小清眼睛瞪得滾圓,瞳孔裏映著任由屠夫開膛破肚,剜出血淋淋心肝,拽出一大坨臭氣熏天大腸的死豬,驚恐地後退,哆哆嗦嗦重複著:“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不要胖……我不要胖……”


    “癡子,別做白日夢了。陶家莊再窮的人家,都能買十棟你那間破屋。”


    “嗬嗬……把人家小娘子嚇著了吧?”


    小青早已消失在市集擁擠人群,書生久立不語,盯著小清遠去的方向。直到黃昏落日,市集百姓紛紛散去,書生拖著長長身影,緩緩而歸。


    是夜,月朗星稀,春風微涼,緩緩推著一叢烏雲,陰影了陶家莊。


    莊民早已入睡,幾聲犬吠倒顯得春夜更是寂靜。莊南孤零零地小院門前,站著一位負手而立的書生,如有所思地盯著虛掩的窗欞。


    許是受了白天殺豬場景的驚嚇,小清睡得很不踏實,夢裏全是渾身浴血的人們,用尖利的鋼刀剖開肚子,捧出冒著熱氣、“滴答”著鮮血的內髒,送到小清嘴邊:“吃吧,吃吧……”


    “不要!”小清夢中驚醒,貼身小衫早被冷汗浸透,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探手摸出火燭,點亮油燈,裹著被子蜷縮在床角。忽閃的影子映在牆壁,如同一個個惡鬼,隨時會從牆壁裏走出,捧給她沾滿人血的內髒。


    “阿爹,你要是活著,該有多好。”兩行清淚,順著小清玉筍般潔白的臉頰,滴落。


    “小清姑娘,你沒事吧?”


    屋外,書生的聲音。此時,無異於天籟之聲。


    月下,兩人,隔院相望。


    “你真愛我,可願娶我?一生一世,不離不棄。寵我如初見,疼我如初識?”


    書生渾身一震,眼神中透出炙熱的目光。許久,方才一字一頓:“我!願!意!”


    一個人的生活,很累。尤其在這處藏著許多秘密的村莊。


    是該找個人依靠了。


    小清,推開院門,軟軟靠在書生懷裏,仰起頭,兩唇,觸碰。


    烏雲悄悄散去,如此溫暖的場景,怎可讓皎潔的月色不散布人間?


    “不行!絕對不行!”族長怒不可遏,把手中茶盞摔得粉碎,“陶家莊擇婿,曆來由家族討論商議,怎可擅作主張,私定終身!”


    “族長,小清心意已決,況且崔郎願入贅莊內,改姓陶。”小清一改往日卑微,與族長四目相對,幾乎能碰撞出火花。


    族長惡狠狠瞪著崔書生,如同饑餓許久的野狼觀察著即將捕殺的獵物:“你父母呢?”


    “雙亡。”


    “家中可還有親眷?”


    “孤身。”


    “嗬嗬,你可知道,陶家莊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進的。”


    “我這不就在陶家莊祠堂麽?”


    書生甩開折扇,微微一笑。


    “你!”族長一時語塞。


    “為了莊族,我信守承諾,從未言語有失。此次,隻求族長恩肯。”小清抿著嘴唇,微微揚起的下巴挑起倔強的鋒芒。


    族長臉色忽白忽赤,長歎一聲:“也罷!小清母親走得早,父親去年遭了老山塌方。唉……也是可憐。這門婚事,我代小清過世父母,允了。”


    書生躬身長揖:“謝族長。我定待小清好。還望族長賜予姓名。”


    “此事等族中長老商議再定。”族長揮揮手,走出祠堂,幾名族人尾隨而出,油光滿麵的胖臉沒有絲毫喜悅,被陽光映得陰森慘白。


    “小清,記住!你姓陶!”


    “小清始終不敢忘記。”兩顆滾圓的淚珠,於小清低頭時,跌落青磚,瞬間消逝,隻留兩汪水痕。


    “陶家莊……陶家莊……”書生抬頭端詳著祠堂刻著陶姓一族的靈牌,喃喃自語。


    沒人看到,他的眼中,也流出兩行淚水。


    婚禮定於當月十五,正值桃花盛開,取“花好月圓”之意,討個好彩頭。


    雖說陶家莊百姓對崔書生入贅很排斥,喜事來臨,也少不得做個樣子,喜錢喜禮堆了滿院,倒也顯出陶家莊的闊綽。


    崔書生無親眷,由族中長老陪伴於祠堂,也是入贅的習俗。小清一襲紅裝,粉麵皎白,更像一株冉冉盛開的桃花。就待吉時來臨,吹手們奏響喜樂,罩上紅蓋頭,坐著四抬喜轎,等待崔書生騎著高頭大馬,前來迎娶。


    即將為人妻,未來幾十年相伴,少女出嫁的心思,總是羞澀夾雜期待,百味陳雜。想起郎君平時的體貼入微,噓寒問暖,小清粉麵一紅:“婚後一定要好好侍奉崔郎,陪他挑燈夜讀,研墨煎茶,待崔郎考取功名,立刻離開陶家莊。”


    想到這裏,那件事,又從腦海裏冷不丁冒了出來,小清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再看身旁說著俏皮話,日益肥胖的閨中玩伴、伴婆喜嫂,胃裏直冒酸水。


    崔書生坐於祠堂,親自為長老們煮水泡茶,態度恭謹。長老們頓覺臉麵有光,對崔書生的隔閡少了幾分,有說有笑著陶家莊逸聞趣事。


    喜宴布置在陶家莊拜神祭祀的場院,數十張桌子座無虛席,廚子由崔書生從外地請來,手藝極佳。葷素佳肴流水般端上,酒香透過瓶子饞的賓客直流口水。未等新人趕到,大快朵頤,邊吃邊喝,看著伶人表演戲曲。


    伶人是崔書生從長安請來,據說隻為宮廷貴族表演,千金難請。崔書生動用了同窗好友,負責朝中禮樂高官的關係。這一消息傳出,陶家莊更對崔書生刮目相看,讚譽之詞不絕於耳,以實際行動詮釋了“趨炎附勢”四個字的真實含義。


    伶人自古以來,多為達官皇族養於家中的戲子,逢年過節,款待賓客,或歌或舞,添幾分情趣。更有些貌美女伶,被賓客相中,當晚侍奉贈送,也是常事,根本沒有什麽地位。


    直至民國,戲子依然與“巫、娼、大神、梆、剃頭、吹手、叫街、賣糖”共同納入“下九流”。


    自唐朝始,唐玄宗酷愛歌舞詩詞,才情橫溢,嚐嚐扮成伶人即興表演,與寵愛妃子楊玉環琴瑟和鳴,伶人地位才有所提高。然而也不過是更高級的權貴玩物罷了。


    故此,伶人世代拜奉唐玄宗為祖師爺,一是感謝此行業得以名正言順;二是多少有些“戲子地位低,可是我們祖上是唐朝皇帝”的得誌心態。


    據說,這次伶人表演的是唐玄宗最是喜愛的“貴妃醉酒”,更讓陶家莊百姓期待不已。


    羌笛響起,絲竹綿綿,演出開始了。


    然而,陶家莊百姓,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看到的是,六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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