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悅見淩沉離開,也鬱悶地起身,向楊小玉微微點頭後,掃過一眼寧鶴飛,朝屋外走去。她下次一定要吸取教訓,絕對不和這師徒倆玩這種賭約遊戲。


    聽見門鎖聲落下,寧鶴飛臉上始終洋溢的笑容瞬間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凝重。


    盯著屏幕中還躺在操場上不省人事的顧方誠,寧鶴飛倏地深歎口氣,感慨道:“這就開始了……”錢悅和淩沉在場時他還不能表現出端倪,畢竟那兩人對計劃並非全盤知情。


    楊小玉見徒弟難得正經起來,停下手中記錄的動作,將鼻梁上的眼鏡取下,反問道:“覺得殘忍?”她親自將寧鶴飛從一眾新進博士生挑出來,手把手地教導,寧鶴飛在想些什麽,她自然清楚不過。更何況,這樣的過程,她也經曆過。


    驟然被老師戳破,寧鶴飛先是怔住,旋即緩緩點頭,“是啊,是覺得有些殘忍。”


    把玩著手中的鋼筆,寧鶴飛心頭一動,三兩筆便勾勒出先前孟溪跪壓在顧方誠背上,高舉拳頭猶豫不決的場景。將孟溪臉上那抹糾結描繪出後,他突然覺得心頭有些不忍,將還剩最後一筆的畫停在原地,放下了筆。


    “老師,我沒事,就是有些難受而已。”感受到頭頂傳來楊小玉關切的視線,寧鶴飛搖頭道,“等我緩一緩,緩一緩就好……”


    楊小玉太清楚寧鶴飛此時的狀態。想當初她第一次參與進臥底計劃製定評估工作時,作為全盤考慮,整個計劃一共派出了十三名特工。而隻有他們這些計劃製定者才知道,一旦任務開始啟動,若想成功,那麽當中有近六人的生還率都不超過百分之五。


    百分之五,就意味著除非上帝眷顧,願意為你推開奇跡那扇門,否則你便已經一隻腳踏進死亡的大門。


    那時的雷閆還隻是臥底小組的組長,自己跑去質問他,“對被選中的這六人來說,計劃不殘忍嗎?”


    雷閆當時隻說了一句話,“他們對計劃,和自己的命運從頭至尾都是知情的。之所以願意,是因為他們明白,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


    “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被徒弟的情緒感染,楊小玉難得陷入過往的回憶中,喃喃出聲。


    寧鶴飛隻覺胸中如有一塊大石堵塞,難受的情緒無處逃逸,“可顧方誠和孟溪……他們沒得選。在我們找上他們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沒得選。”


    是,在他們最後將任務告知二人前,會有一次詢問是否自願參與行動的流程,用來擋住那些議論質疑的悠悠之口,用來回擊那些認為計劃慘無人道的流言。


    可是……可是隻有站在他們這些心理專家的角度去思考,才知道所謂的自願參加,不過是他們仔細評估後,對參與人員性格的一次預測判斷罷了。


    就如同他們剛才能算準孟溪的心理防禦機製注定他不會再一次任由顧方誠挑釁,而是會狠狠地回擊一樣。


    他和楊小玉都知道,顧方誠和孟溪將來,一定不會拒絕,隻要被選中,就一定不會。


    忽然,一雙手輕柔地搭上他的肩側,寧鶴飛抬起頭來,仰視楊小玉的眼睛。


    “那些犧牲的人,從未後悔過。就算是馬佑山,他也沒有。”楊小玉柔聲道。


    寧鶴飛眼前忽然浮現起在部裏看見的那份報告,山鷲和野鷲的屍體被潛伏人員想辦法搶了回來,滿身的針孔,寸寸斷裂的腿骨,血肉模糊的身軀。死亡鑒定書裏的照片,他隻瞧過一眼便永久地壓在抽屜最低端,成為心上的一道陰影。


    “他真的沒有嗎?”寧鶴飛喃喃道,影伏計劃,就是獵鷲馬佑山臥底計劃的升級版,通過四年的培訓,選定合適的人選重新進入緬甸販毒集團,臥底其中。


    任務一,是摸清販毒集團在國內的運輸網絡,收集證據,最後配合公安特警,將其一舉催毀。任務二,則是要想方設法,找到那顆毒販釘在他們內部的釘子,否則,計劃將會再一次化為泡影。


    這也是為什麽,影伏計劃要大費周折,沒有在部裏成熟的臥底人員中挑選,反而費時費力的在這西南腹地的警察學院選擇兩名看似毫無特殊之處的學生的原因。


    他們,不敢再壓上所有暗線的性命去賭,賭二十一局裏那位內奸的真實身份。


    所以全盤計劃,隻有他,楊小玉,雷閆處長和老校長知道,被選出來培訓的這兩個孩子,將來的命運究竟是何等殘酷。


    “好了,別再想,出去走走吧。”楊小玉見寧鶴飛眉頭越來越緊縮,輕拍向他的肩頭打斷他的思緒,“你不是贏了場夜宵嗎?去吃飯刺激一下血清胺和多巴胺的分泌。”


    目視寧鶴飛一個人緩緩地從前門離開,楊小玉走到電腦前,想了想,在麵部識別係統中輸入馬佑山的資料。


    係統飛速運轉,不到一分鍾,便在他們安放的監控係統中統計出馬佑山今日所有的行進路線。


    鼠標在屏幕上猶豫半晌,楊小玉點開馬佑山今夜的行蹤視頻。有關馬佑山的事情,連她的徒弟都不知曉。唯有她一人知。


    畫麵切換,綠光的夜視鏡頭在屏幕上呈現,一道身影在樹林間穿梭,卻又不時停下腳步,彎腰用力按壓自己的左膝。


    憑借對校園地理方位的回憶,楊小玉判斷出來這應該是十三宿舍樓背後,也就是顧方誠和孟溪的宿舍陽台對著的那片小樹林。


    雙手懷抱在胸前,楊小玉眯起雙眼盯著馬佑山不斷奔跑翻滾的身影,心裏微微一歎。馬佑山的創傷後應激障礙比她想象的要嚴重,伴隨產生的焦慮正在逐漸吞噬這位曾經無比出色的臥底。


    他將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壓在了顧方誠、孟溪和馮哲身上,然而心態的極端不穩定,會讓這種期待化作沉重的壓力將三人引上歧途。就像那些望子成龍的父母,一開始小小的願望,經過時間的催化成長後,終有一日會衍生為一種可怕的偏執,給孩子的性格造成不可挽回的影響。


    在心中大抵規劃好介入馬佑山心理狀態的時間,楊小玉這才將監控係統關閉,白牆從兩旁推出,緩緩將屏幕遮蓋。瞧見整間客廳恢複如初,楊小玉施施然地起身離開,憑借自己本事贏來的夜宵,怎麽也不能錯過。


    ……


    狠狠地發泄完心中的不甘與難過,孟溪頂著胸前碗口大的洞走回宿舍。


    “孟老大,你回來了!”正抱著電腦感歎命懸一線的馮哲突然驚叫道,“孟老大,你胸口怎麽了?”


    趴在桌上哀嚎的白璟然聽見孟溪的名字蹭的一下竄了起來,走到孟溪身前,眼神上下打量,“孟老大,怎麽樣,贏了還是輸了?”居然衣服被撕裂了這麽大個口子,身上還有紅印,老三下手可真狠。


    孟溪抬起眼瞼,平靜地瞧了白璟然一眼,沒有搭話。而是徑直走到陽台上去,拿著自己的臉盆一言不發地走進浴室落下鎖。


    馮哲和白璟然瞪圓眼睛,把頭湊到一起簡直不敢相信地盯著洗手間大門。


    “高,實在是高。”


    “厲害,實在是厲害。”


    “你猜誰贏了?”馮哲問。


    白璟然搖了搖頭,“老三手底下太陰,老大不是對手。”言下之意自然是認為顧方誠獲勝。


    馮哲深以為然地點頭,“我同意,三哥確實太損。那老大豈不是……”


    “不該問的不問。”白璟然故作高深道,“再說……你還沒解釋為什麽不救我的電腦!”話音未落,白璟然便一把勒住馮哲的脖子,再次怒聲道:“小哲,你實在是太不夠意思了!”


    “二少……不帶你這樣的。”馮哲猝然被襲,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被白璟然勒住了脖子,隻能拚命地扭動身子想要掙脫。


    “我就不放,今天本少要是不出口惡氣,就不姓白!”他那個氣啊,馮哲明明可以救下他的電腦和手機,為什麽不出手。就算電腦不行,好歹把手機保住啊。這下可好了,他沒辦法和外界溝通,跑都沒法跑。


    “誰叫你自己不藏……”拚命掙脫的馮哲突然瞧見門口走出一道身影,打鬧的二人立時停下。


    白璟然盯著身影仔細看了許久,還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不是……老三,你眼睛怎麽……”


    頂著紅腫的眼眶一路被人觀摩回來的顧方誠嘴角一撇,不屑一顧道:“小爺我不小心撞柱子上而已,有什麽大驚小怪。”


    馮哲咽了咽喉,走上前去目不忍視地用指尖小心摸了摸腫得高高的眼眶,嘖嘴道:“我說三哥,被揍就是被揍,別不承認。兄弟是不會笑你的。”


    “滾一邊兒去。”顧方誠氣不打一處來地揣上馮哲屁股,堅決否認道:“小爺說這是撞的就是撞的,怎麽可能是被人揍。就小爺這個身手,還有人能揍得了我?”


    白璟然和被踹開的馮哲忽然對視一眼,再回頭瞧向緊閉的洗手間大門,最後再整齊劃一地扭頭看向腫著熊貓眼的顧方誠,驟然大笑起來。


    “哈哈哈……老三,你明天要出名了!”


    “三哥……沒事,哈哈哈哈,在兄弟麵前不用逞強……”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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