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航很生氣,非常生氣,非常非常生氣。他很欣賞陳素素,以為這是一個獨立自主的現代女性,卻不料,讀了一肚子書,不過是個隻想窩在家裏過輕鬆日子的小公主,真是高看她了。


    周航重重地捶了一把方向盤,開車走了。


    周航不知道,這時候,陳素素和陳太就陳素素工作的事情,也發生了一場爭論。


    陳素素得承認,因為周素華的原因,在沒見麵的時候,自己對周航是很有成見的。但見了之後,這成見便也消失了。這些年,無論是家庭社交圈,還是在英國讀書,都接觸過很多富二代。裏麵有腦子清醒拚命工作的,有自視甚高把家族的助力當成個人能力的。更有許多拿著父母的錢拚命揮霍,刷存在感的。像周航這種,明明家裏很有錢,卻努力工作,認真做事,還低調而平易近人的,鳳毛麟角。


    周航就是這樣的人,縱然經驗不足,但認真和誠意足以彌補一切。他看人時目光不躲閃,飽含溫暖和信任。他目標堅定,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從不質疑,這樣的人,最容易獲得別人的好感。陳素素忍不住想,像他這樣的人內心就沒有陰霾嗎?究竟是什麽樣的環境,才讓他長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呢?想到這裏,陳素素不禁有些悲哀: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的內心沒有那麽多糟汙的情緒,如果,我的爸爸和他的媽媽沒有什麽,如果我像他一樣目標堅定,或許,我們也能成為朋友吧!


    然而這世上,哪來那麽多如果?注定是平行世界的兩個人,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周航走後,陳太坐在陳素素旁邊的沙發上,欲言又止。當她發現陳素素在走神時,不免有些失望。她當生命一樣愛著的女兒啊,在這樣物質優越的環境下長大,怎麽就長成現在這樣滿腹心事呢!怎麽會這麽不快樂呢?她為什麽就不能像別的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一樣,每天開開心心的,想著打扮、想著吃好吃的,想著約會戀愛,為了約會,化很久的妝,出門時大力摔門,隻要一到家,就大呼小叫,整棟房子都是她的聲音呢?


    明明讀了那麽的書,卻連一份工作都做不好。精神上出了問題,在家一待業就是兩年。現在好不容易要再出去上班了,看做的都是什麽工作?售樓處裏的銷售員。就這種工作,還隻做了一天就不想做了。這個樣子,將來怎麽辦?年齡也不小了,她在她這個年齡孩子都已經生了,哪裏像她,連個男朋友都沒有……真讓人操心啊!


    陳太收起情緒,問:“你將來有什麽打算?”


    陳素素說:“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陳太說:“雖然我不認同你去賣房子,但周航說的沒錯,還是得有點事情做,這樣人生才有意義。”


    陳素素看了陳太一眼,沒有說話。


    陳太繼續說:“你總不能像媽媽一樣,一輩子待在家裏,什麽事情都不做吧?”


    陳素素不耐煩地說:“怎麽可能?我這輩子都不會像你這樣。”


    “我也不希望你像我一樣。”陳太說,“這樣有什麽出息呢?看男人臉色,就算他心裏有了別人,為了孩子,為了不被拋棄,連離婚都不敢提。”


    陳素素知道,陳太說的是她自己。這些年,每次提到婚姻問題,都說是為了陳素素。陳素素很煩這個理由,叫道:“媽,你又來了!”


    陳太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看周航來找你回去上班,也是實心實意的,要不你還是回去吧!等你爸爸把新工作幫你找好了,再辭職不遲。”


    “為什麽?”陳素素問。


    “我怕你在家玩懶了,再也不想上班了。”陳太說。


    “不會的,我不會像你這樣的。”陳素素起身回了房。


    陳素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平時脾氣挺好的一個人,對著媽媽的時候,總是那麽地不耐煩。她不知道究竟是受了爸爸的影響,還是因為媽媽實在是太弱了,讓人忍不住生氣。有時候她想控製住自己的脾氣,不去凶她,不去吼她,好好跟她說話,就算做不了朋友,也能正常說說話。


    可是她做不到,媽媽就是那樣一個人,三五句話,就是能把人的脾氣給挑出來,忍不住說出傷害她的話。說完再後悔,想道歉,卻又拉不開麵子,隻好算了。於是一次次周而複始,傷害成了習慣。


    晚上的時候,陳一凡下班回來了。夫妻倆說起周航找來的事情,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


    陳太嘮嘮叨叨怪陳一凡給陳素素找的工作不夠高大上,說起周航找來,懷疑他有什麽目的,又質問陳一凡,為了女兒的事情去找周素華,是否對她餘情未了?陳一凡再次重申,他和周素華之間沒什麽。若有什麽的話,就不會把女兒送到華裏旗下的項目上班了,純粹是因為他認為那份工作適合現階段的陳素素。陳太嘲諷他欲蓋彌彰,剛嘮叨幾句,陳一凡就怒了,一句“婦人之見”、另一句“你懂什麽”結束了爭執。陳一凡怒氣衝衝去了書房,陳太一個人坐在客廳裏抹眼淚。


    陳素素窩在床上聽音樂。事實上這兩年,一旦有了煩心事,她都會躲在音樂裏。可父母的爭吵聲還是時不時地傳到耳邊。陳素素煩躁地摘下耳機,氣到捶床。


    父母吵了幾十年了,當初才從英國回來,想到要回到那個時時爆發爭吵的家就覺得煩悶。和葉望一戀愛之後,若不是急於從這個家裏逃出來,也不至於那麽快就答應他同居的請求。然而她怎麽都沒想到,最終,因為和葉望一發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精神又出了問題,還是回到了這個家裏。


    這兩年,白天陳一凡去上班,陳素素就算在家,也盡量待在自己的房間裏,能避免和陳太溝通就避免和她溝通。不是不愛自己的母親,而是不願意麵對她所有的負能量。


    是的,陳太是一個渾身充滿負能量的人,盡管知道女兒“病了”,刻意收斂自己的情緒。可那些不開心還是會在不經意間傳出來,影響著陳素素。就如此刻,陳一凡躲進了書房,陳太壓抑的抽泣聲,還是時不時傳到陳素素的耳朵邊。


    陳一凡顯然也聽見了陳太的抽泣聲,又來到了客廳,跟陳太說:“哭什麽哭?我還沒死呢,就哭喪!”


    陳太說:“這麽多年了,你一直對我都這樣……”


    陳素素忍不住落淚。如果她是一個健康的人便也罷了,可她畢竟是個病人,幾個月前,還在吃抗抑鬱藥。她不知道自己該到哪裏去,能到哪裏去,才能躲避現實生活中的不如意。她很想跟父母提出來,搬出去一個人住,可是她知道,他們不會同意。這兩年,她數次表現出自殺的傾向,他們已經很擔心了。若她就生活在眼前便也罷了,真出了事,還能及時挽救。真讓她一個人走了,他們一定會後悔莫及。


    陳素素跟範心知說過家庭讓她感到壓抑,範心知也告誡過陳一凡和陳太,盡量給她營造輕鬆和諧的家庭氛圍。他們也這樣做了,每次吵架都盡量壓著聲音。可這遠遠不夠,一個人的情緒總是會從臉上、細節中表現出來,即使隱藏地再好。


    陳素素把頭埋在枕頭下,無聲地呐喊,想要發泄悲傷的情緒,可這一點用都不管。陳素素從床上坐起來,順手拉開床頭櫃,熟練地從一個小首飾盒裏摸出一個曲別針。曲別針最外麵的那部分鐵絲,經過多次掰直又掰彎早已變了形狀。陳素素再次把那部分鐵絲掰直了,右手拇指和食指緊緊握住曲別針,把鐵絲尖端朝自己左邊的胳膊使勁兒按下去,再一劃拉,嘴裏發出“嘶——”的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陳素素滿足地歎息一聲,拿起曲別針,看自己的胳膊。隻有一個紅點兒和白白的一條印子。自殘而不留痕跡,她很滿足這樣的效果。


    陳素素再次捏住曲別針,把鐵絲尖端朝左邊的胳膊按下去,不知道是力氣用的不對,還是曲別針經過多次掰直掰彎,銜接處早已脆弱不堪,剛按上去,居然斷了。


    陳素素看著斷掉的曲別針,愣住了。她起身來到梳妝台旁,拿起角落處一個空著的小鐵盒。那小鐵盒裏,已經有不少斷掉的曲別針了。陳素素打開小鐵盒,把斷掉的曲別針扔進去。梳妝台上,有一個專門放曲別針的盒子,盒子裏還有不少新的、沒用過的曲別針。陳素素拿出一根,回坐到床上,並把那個新的曲別針最外麵的鐵絲掰直。掰好之後,準備再次朝自己的胳膊上紮去,可是這個時候,她突然聽見陳一凡壓低聲音跟陳太說:“你能不能不要每次我回家都鬧?女兒還病著,克製一下不要讓她聽見……”


    女兒還病著!


    女兒還病著!


    女兒還病著!


    陳素素很煩聽見這句話,她寧可自己死了,也不要病著。那一刻,陳素素無意識地玩弄著手裏的曲別針,再次想到了死。她的房間可能致死的東西早已被搜羅一空,要不然,她也不會想到用曲別針自殘了。現在她有兩個選擇,要麽悄悄去廚房拿把刀,要麽吞曲別針自殺。去廚房拿刀,可能會被發現。就算是父母沒發現,阿姨也可能發現。吞曲別針自殺,可能嗎?據說吞刀片都有可能死不了,還會傷了喉管。算了不管了,試試看吧……


    陳素素把手裏的曲別針輕輕地放在了嘴巴裏,金屬特有的觸感和氣味在口腔深處蔓延,就在那一刻,陳素素的腦子裏不知為何,突然炸雷般響起了周航那句輕描淡寫卻鏗鏘有力的話“生而為人,來到這世間一次,總要盡力去做點什麽吧,才不算白活啊!”


    是啊,好不容易在這世間走一遭,就這樣死了嗎?多可惜啊!她不是在不久之前,才答應過範心知、答應過父母,再也不做傷害自己的事情了嗎?怎麽這麽快就忘光了?


    陳素素愣了很久很久,突然驚醒似的吐出曲別針,對著鏡子整理了頭發。她發誓,再也不這樣對待自己了。


    那半盒新的曲別針和陳素素手上那根隻用了一次的曲別針,統統被她丟進了垃圾桶。片刻之後,她又撿起了它們,放回了原處。


    就用它提醒自己,今天的誓言吧!陳素素心想。


    做完這一切,陳素素來到了客廳,跟父母說:“你們別吵了,我明天回售樓處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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