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陳陌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大貨車的貨廂裏,身下是一堆沙發墊和軍大衣,整個科研隊的人都圍在他身邊,瞪大眼睛看著他。


    陳陌微微皺眉。


    方穎晨首先驚喜地喊出來:“陳哥你終於醒了!”


    陳陌沙啞著聲音說:“怎麽樣了……”


    方穎晨說:“我們去市區裏找到了一台x光機,現在已經快要進山了,馬上就會回到安全區裏,沒事,大家都沒事。”


    陳陌鬆了口氣,疲憊地說:“宋劍呢?”


    方穎晨呆滯了一下,不知所措地捏著自己衣服上的流蘇:“陳哥……”


    陳陌心慌起來:“宋劍呢!”


    方穎晨說:“陳……陳哥……你別急,宋劍被我們安排在另一輛車上了,他……他還活著……”


    陳陌心沉了下去:“活著是什麽意思?”


    方穎晨不敢說,抬頭看向科研隊的眾人。


    眾人紛紛低下頭。


    陳陌怒了:“你們到底幹了什麽!”


    還是科研隊裏的秦薇先說話了:“宋劍他……他全身被抓傷咬傷多處,我們對他進行了……進行了一種還在試驗階段的治療手段……”


    陳陌說:“我的血可以救人,我的血就可以!”陳陌看向了自己的隊員,“你們難道都不知道嗎!”


    方穎晨是個小姑娘,平時在陳陌麵前也撒嬌耍賴慣了,第一次被訓,委屈得眼眶都紅了:“可是……可是陳哥,我們不能看著你拿自己的血養別人一輩子啊……”


    陳陌低頭,疲憊地揉著眉心。


    方穎晨紅著眼眶坐在角落裏偷偷掉眼淚。


    陳陌見不得小姑娘哭。


    方穎晨的年紀和他妹妹差不多大,於是陳陌十年來一直把這小姑娘當妹妹寵著,如今自己把人弄哭了,愁得頭痛。


    陳陌歎了口氣,爬起來去自己的包裏拿出一塊糖,默默遞到方穎晨麵前:“我錯了,我不該吼你們。宋劍……宋劍他……怎麽樣了?”


    車隊馬上要進入地獄之路,陳陌不敢讓車隊停下放他過去看看宋劍怎麽樣了。


    還好,宋劍的車上有對講機。


    陳陌被一群人圍著喝了口水,吃了些東西補充體力,又被迫吞了一堆抗生素,這才拿到對講機,有空和宋劍說句話。


    方穎晨把對講機遞給陳陌:“喏,說吧。”


    陳陌拿著對講機,卻猶豫了。


    方穎晨疑惑地問:“怎麽了?”


    不管是安全區裏出來的隊伍,還是被宋劍救下的科研隊。


    他們所有人都不知道陳陌和宋劍有什麽過去,他們隻知道這兩個人曾經認識,或許有過矛盾,也有很深的情誼。


    陳陌昏倒在大火中之後,宋劍單手扛著陳陌殺出一條血路,等到接應的人開車衝到宋劍麵前的時候,宋劍已經隻剩下本能的神經反應,要差點一刀砍在方穎晨身上。


    陳陌握著對講機,恍惚著整理自己的思緒。


    他愛過,恨過,曾經失望到心如死灰,也懷揣著一點別扭的期待一個人看過晨曦。


    如今,他和宋劍再見麵,宋劍為了救他身受重傷,就像當年的他一樣正在另一輛車裏接受病毒實驗。


    陳陌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在想什麽。


    更不知道他現在麵對宋劍,又該擺出一副什麽模樣才不會再受傷。


    方穎晨說:“陳哥,我們快要進山了。”


    陳陌深吸一口氣,扔下對講機抱著槍掙紮著起身:“把x光機打開,全員戒備,準備通過危險區。”


    這條被稱為地獄之路的地方,聚集著大量的屍群,哪怕有x光機保護,每次經過陳陌仍然會親自警戒。


    他爬到駕駛室上方,穩穩地坐在貨箱上,一槍一旗地替自己的隊友們清理前方零散的喪屍。


    宋劍坐在另一輛車的後座裏,雙手被困住,正在和藥物的副作用對抗著。


    一聲槍響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看向後視鏡,看到他的陌陌正坐在後麵那輛大貨車的車頂上,麵色沉靜得像一座堅不可摧的雕塑,冷靜地替自己的隊友們清理著前方。


    他曾經帶在身邊的那個小瘋子,現在已經是隊伍裏被所有人依靠著的那個人。


    血管裏隱隱的痛讓宋劍呲牙咧嘴,但他卻忍不住笑了。


    司機好奇地問:“你不疼了?”


    宋劍說:“疼。”


    陳陌在車頂親自守著,車隊緩緩開向安全區。


    新生的太陽照耀著安全區高高的城牆,看見車隊回來,安全區的大門緩緩打開,歡迎他們的英雄再一次安全回家。


    汽車開進去,那些過於熱鬧的景象甚至讓宋劍有些恍惚。


    梁健強曾經告訴過他去安全區的路,但他從未來過。


    他以為陳陌已經死了,所以他也不再升起求生的欲望,他不願意來安全區平靜地度過一生。


    他也從未想過,原來十年來他的陌陌一直都在這裏。


    變得成熟,變得強大,一塊軟綿綿的棉花糖,卻一點一點在災難中雕琢出了堅不可摧的模樣。


    安全區比宋劍想象中的還要大,車在安全區裏又開了一會兒,才停在了一家小型醫院前。


    宋劍被安置在醫院的病房中。


    從頭到尾,陳陌都沒有來見他,也沒有和他說一句話。


    宋劍苦笑著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就像當年的陳陌一樣。


    科研隊的醫生們圍在他身邊,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他的狀況。


    宋劍歎了口氣:“我到底還有救沒救?”


    如果已經沒救了,那能不能……讓他親口對陳陌說句對不起。


    新的治療已經開始了,宋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他在夢中看到了陳陌的故鄉。


    玖山縣,那是一個小縣城,夕陽總是泛著溫暖的昏黃。


    宋劍看到了樹下河邊玩水的那個少年。


    那是年少的陳陌,幹淨得像一塊透明的水晶。


    他蹲在河邊,用柳樹枝攪弄著河水,泛起一層一層的漣漪波瀾。


    宋劍心海裏的那攤死水也跟著緩緩蕩開。


    他忽然有點後悔,兩人被困在屋頂等死的時候,他為什麽沒有趁機親陳陌一口?


    陳陌去和安全區的總頭目匯報了一下這次行動的收獲,安頓好科研隊的住處,又去酒吧喝了一杯酒。


    調酒師在安全區裏呆了十年,平靜安穩的生活讓調酒師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研究新配方,他甚至學會了自己釀酒。


    陳陌這些不但學會了抽煙,還無師自通地練出了一身好酒量,半斤白酒下肚麵不改色,眼不花手不抖,開槍依舊穩準狠。


    他坐在吧台邊喝酒,那把舊ak就放在吧台上,和舊世界的破酒杯們在一起,沉默著看著這個世界。


    調酒師說:“聽說你這次出去不太順利。”


    陳陌喝著調酒師的自釀酒,淡淡道:“嗯,不太順利。”


    調酒師說:“陌陌,你不能仗著自己不會被感染,就天天不怕死一樣往喪屍堆裏鑽。你是人,人要是被咬斷脖子,還是會死的。”


    陳陌低頭看著自己手背上的傷,恍惚中想起了宋劍。


    這些年來,安全區裏的醫生按照言若明的資料提供的思路,試圖拯救過無數被咬傷的人,但是從未成功過。


    他身上的抗體就像是從上帝指縫間漏出的一粒沙,是個極偶然極偶然的事。


    那宋劍呢……


    宋劍被咬傷了,據說傷了很多地方,全身都血淋淋的。


    宋劍能撐下去嗎?


    宋劍……宋劍能活多久……


    陳陌心情變得焦慮起來。


    他猛地站起來,拎著槍往醫院走。


    他告訴過科研隊裏的秦薇,如果宋劍有緊急情況,可以立刻通知他過去輸血,按說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了。


    可是……可是……


    陳陌穿行在安全區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一種巨大的孤獨和悲傷湧上心頭,忽然就痛的無法抑製自己。


    他曾經以為自己一無所有,可當宋劍再一次把他護在懷中的時候,他卻忽然就慌了。


    這樣的溫暖是假的嗎?


    是幻覺,或者做夢。


    隻要睜開眼,就什麽都沒了。


    沒有宋劍,沒有槍聲,隻有冰冷的廢墟,灰白的太陽,和無邊無際的喪屍。


    陳陌跑進醫院裏,衝進了關著宋劍的那間病房。


    醫生們還圍在宋劍身邊,嘰嘰喳喳地爭吵著該多大的劑量才能保住宋劍的命。


    他們的思路和言若明不一樣。


    言若明是想要研究喪屍疫苗,而他們的研究方向一直都是尋找殺死喪屍病毒的辦法。


    這種辦法他們隻在培養皿裏做過實驗,從未在人身上真實的試驗過。


    而且宋劍在屋頂上硬耗了那麽長時間,後來又受傷失血,身體非常虛弱。如果再加大藥量,不知道他的身體還能不能扛過藥物的副作用。


    醫生們吵得天翻地覆,宋劍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英俊冷硬的臉泛著慘白,呼吸很弱。


    陳陌身上的高燒還沒完全褪去,他踉踉蹌蹌地衝進去,被一群醫生吵得頭痛欲裂,皺著眉問了一句:“宋劍怎麽了?”


    醫生們悻悻地紛紛閉嘴。


    秦薇說:“我們不確定該給宋劍用多大劑量的藥,之前我們是每隔四個小時給他注射三毫升藥物,但是他好像沒有好起來。”


    陳陌看著宋劍的臉,輕聲說:“那配上我的血呢?”


    秦薇愣住了。


    陳陌說:“我的血裏有自生的免疫細胞,就在你們手裏那份資料上寫著。”


    醫生們急忙去翻閱那半份資料。


    這份文件已經缺失了大半,隻剩下零星幾頁,記錄著世界上唯一一例人體自主免疫的案例。


    陳陌的血,就是解開喪屍病毒基因密碼的關鍵。


    這時,躺在床上的宋劍卻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並非聽不到身邊人的對話,隻是確實累了,累得頭暈眼花,想閉上眼睛歇會兒。


    迷迷糊糊中聽到陳陌的聲音,他才掙紮著想要醒過來。


    眼前是晃來晃去的白大褂,宋劍透過層層疊疊的人影,終於勉強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陳陌。


    他的陌陌已經長大了,身形清瘦高挑,穿著一件黑色的高領毛衣,披著外套,背上仍然是那把老舊的ak。


    宋劍沙啞著聲音低低喚著那道影子的名字:“陌陌……”


    陳陌心口一顫,猶豫了一下,才走過去,沉默著坐在宋劍床邊。


    宋劍艱難地抬起手,在模糊的視線中想要觸碰陳陌的臉,卻被陳陌避開了。


    宋劍苦笑,說:“陌陌,我不會……不會讓你再當血庫了……如果……如果我以後都沒法再保護你,至少……至少別讓我再做傷害你的那個人……”


    陳陌緩緩閉上眼睛,努力平穩了一下情緒,才開口:“一點血而已。”


    隻是一點血而已,就像他第一次給言若明輸血時,流進輸液管的那一點鮮血,他甚至沒有感覺到疼。


    宋劍說:“陌陌,我能撐下去……陌陌……我自己……撐得下去……”他竭盡全力讓自己的目光落在醫生身上,沙啞著說:“秦薇,加大劑量……不許……誰都不許從陳陌身上抽血救人!”


    陳陌在極度的痛苦中擁有了一副免疫喪屍病毒的身體,他不該……不該再把陳陌特殊的體質,當做傷害陳陌的理由。


    哪怕是一滴血,或者一滴淚水,都不可以。


    科研隊十幾年來專為喪屍病毒培養的毒素緩緩注射進宋劍的身體裏,醫生們加大了劑量,緊繃著神經隨時盯著宋劍的各項生理機能。


    陳陌坐在那裏有點礙事,於是他退到了病房門口,抱著雙臂怔怔地看著窗外的花。


    半小時後,病房裏傳來了宋劍的慘叫聲。


    陳陌手指一顫,回頭問:“怎麽回事!”


    病房裏響起秦薇驚恐的聲音:“陳哥你別進來!你千萬別進來!!!”


    陳陌不顧阻攔衝了進去,被眼前的畫麵嚇壞了。


    宋劍全身的疤痕都在緩緩裂開,血水慢慢滲出來,宋劍很快就成了一個血人。


    可他的神智卻還清醒著,充血的眼睛痛苦地看向陳陌,嘶啞著吼:“陌陌!出去!我讓你出去你聽見了嗎!陳陌!出去!!!”


    陳陌在世界末日的廢墟裏出生入死十幾年,多麽殘忍恐怖的屍體都變得十分常見,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恐懼。


    宋劍眼角鼻腔裏全是血,臉上的疤痕也慢慢裂開,猙獰地看著陳陌,低啞著痛苦嘶吼:“陌陌……別看……很嚇人……你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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