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仍在繼續著。


    言若明每天都會給陳陌注射免疫催化劑。


    陳陌的反應從在劇痛中哭嚎痙攣,到慢慢麻木淡漠。


    血液裏的病毒含量越來越少,被免疫細胞漸漸吞噬殆盡。


    可是這樣長久的折磨,卻讓陳陌的精神狀況越來越不好。


    哪怕並沒有疼痛反應,他也會恍惚著沉浸在半夢半醒的狀態裏,一會兒呆呆的像具屍體,一會兒流著淚低喃著一些人。


    宋劍坐在陳陌的床邊抽著煙,很多人都討厭二手煙的味道,可他卻發現煙味好像能安撫陳陌的情緒。


    今天的治療早已結束,可陳陌卻遲遲無法從劇痛中緩過來,纖細的手腕在禁錮下輕輕顫抖著,渙散的目光虛無地落在空氣中。


    宋劍俯身輕輕撫摸著陳陌的臉,煙草味在死寂的空氣中緩緩飄蕩。


    陳陌顫抖著,毫無反應地望著上方,嘴唇上的傷口結痂又被咬破,咬破之後再次結痂,


    傷痕累累的柔軟唇瓣無聲地輕顫著,氣流從嘶啞的喉嚨中緩緩吐出來。


    宋劍俯身試圖聽清陳陌在說什麽,可鑽進他耳朵裏的,隻有陳陌微弱的呼吸。


    第二天,言若明帶著藥品而來,繼續他的治療。


    宋劍看著那管子鮮紅的藥劑就覺得胃疼,皺著眉問:“還要給陳陌注射多少次?”


    言若明低頭給陳陌紮上吊瓶,說:“宋劍,如果你需要用我來宣泄自己的憤怒和焦慮,我可以用更專業的方式幫你排解情緒。”


    宋劍被言若明噎得說不出話來。


    言若明把藥劑緩緩注射進陳陌的吊瓶裏,鮮紅的液體混在止痛藥和葡萄糖裏,沿著透明的塑料管流進陳陌的身體裏。


    削瘦的少年在禁錮下輕輕顫抖著,卻已經沒有了剛開始時那般劇烈的反應。


    宋劍看著陳陌的臉。


    這個孩子總是這樣孤獨寧靜的模樣。


    從第一次見麵,陳陌就那樣安靜地站在屍群裏,沉默著與遠方的飛鳥遙遙相望。


    他想做一隻鳥嗎?


    陳陌瞳孔渙散著,傷痕累累的唇仍在翕動著無人知曉的呼吸。


    宋劍看著心裏發抖,轉身背對著陳陌,拉開了舊窗簾。


    陽光照射進來,試圖驅散著屋裏死寂的殘忍和孤獨。


    灰塵在陽光下起舞,悄無聲息地鑽進人的五髒六腑之中。


    宋劍聽到了陳陌的聲音。


    很小,很低,沙啞又委屈著,含著微微的哽咽:“疼……宋劍……好疼……嗯……饒了我……疼……”


    宋劍一拳錘在了窗台上。


    他到底在做什麽!!!


    陳陌還是個孩子,小小的一團,軟綿綿地說著喜歡的話,像條小尾巴一樣乖乖跟在他身後,亮晶晶的眼睛羞怯地閃著光。


    可那個孩子……卻被他折磨成了這副模樣。


    不該是這樣的……


    一切……都不該是這樣的……


    他應該留在那裏等陳陌出來,就算言若明必須要他送出去,他也該留在約定的地方等那個死心眼的孩子出來。


    陳陌是個死心眼的小傻子啊。


    小傻子是不懂變通,有人答應了他,他就會固執地一直等在原地,死都不肯離開。


    宋劍在陽光下閉眼,不敢回頭看陳陌現在的模樣。


    病床上,漸漸習慣了疼痛的陳陌顫抖著睜開眼,他看到了言若明平靜的臉,和遠方的宋劍。


    他多想……多想有人陪啊。


    哪怕痛苦無法減輕,哪怕他要在劇痛中死去,也好想……好想有人陪在身邊……隻是……隻是看著他……也好……


    宋劍為什麽不肯陪著他呢……


    難道是因為他現在的樣子太可怕,讓宋劍討厭了嗎?


    宋劍……


    宋劍……


    他是在哪裏遇見的宋劍呢……


    是在喪屍包圍的屋頂上,還是家門口那條很小很小的小河邊。


    夢與現實的分界線在陳陌的腦海中漸漸變得模糊淩亂,他太痛了,痛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夢……


    這幾天,基地裏充斥著狂熱的歡喜,每個人見到宋劍,都要焦慮又狂喜地詢問陳陌的狀況。


    大家都知道,陳陌被咬了,卻沒有死,因為言博士在救他。


    如果陳陌可以不死,那他們就一定也能活下去。


    宋劍不想說這些事,於是連昔日的兄弟們都不見了,如果不是在病房陪著陳陌,就是去實驗室看言若明做實驗。


    言若明坐在試驗台前,安靜地透過顯微鏡觀察培養皿裏的血液。


    窗外,陽光落在這片溫柔的土地上,幸存者們在忙碌著築起高牆。


    宋劍問:“陳陌還要治療多久?”


    言若明輕聲說:“他什麽都不需要了,他會好好的活下去,或許……會成為世界上最後一個幸存者。”


    宋劍微微皺眉。


    言若明低垂著眉,手指在那一排試管上拂過:“他的身體已經徹底痊愈,就算以後再被咬傷,他也不會有任何危險了。”


    宋劍長出了一口氣,說:“那就好,我接陳陌回去。”


    言若明輕聲說:“宋劍。”


    宋劍回頭。


    言若明沉默著,清俊的臉在陽光在溫柔得像畫中神明。


    宋劍說:“言若明,我不喜歡猜別人的心思。”


    言若明說:“你何必來問我的心思?”


    他看向窗外,基地裏的幸存者們正忙碌著,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生的希望而拚命努力著。


    言若明說:“陳陌體內的喪屍病毒已經被徹底清除,但是……我不知道這對於人類的未來,到底帶來了多少希望。他是一個孤立的樣本,情況也十分特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對疫苗的研究來說到底有多大的意義。”


    要驗證陳陌血清的免疫性,隻有再次向陳陌的身體注射喪屍病毒,來觀察他的身體反應。他需要確定當新的病毒與陳陌的體液接觸之後,依然能激發血液的免疫性,並且……從陳陌身上提取更加穩定的病毒血清。


    宋劍沉默了很久,才開口:“他已經夠痛了,到此為止吧。”


    言若明閉上眼睛,一句話也沒有多說:“好,到此為止。”


    宋劍起身離開。


    言若明猶豫了一下,在他身後說:“宋劍!”


    宋劍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言若明輕聲說:“陳陌精神上可能會有一段時間的術後應激反應,比如思維混亂,反應遲鈍,昏睡和目光渙散。他需要時間恢複,你不要刺激他,也不要強求他給你回應,陪著他慢慢緩過來就好。”


    宋劍回頭,說:“若明,你是個很好的醫生。”


    宋劍走進了禁錮著陳陌的小房間。


    陳陌躺在床上,他對周邊的感知似乎已經有些麻木,雙目無神地看向天花板,呆呆地不知道看見了什麽。


    宋劍解開了陳陌手腕上的鐐銬。


    少年纖細的手腕紅腫著,皮膚在掙紮中已經磨破了,結痂下有膿水流出來。


    宋劍捧著陳陌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放在陳陌胸口,把半昏半醒的少年抱起來。


    陳陌發出了很輕的呻吟聲。


    被禁錮了太久,他的筋骨皮肉都已經僵硬,驟然被橫抱起來,不由得有些痛。


    宋劍小心翼翼地抱著陳陌。


    懷裏的少年分量很輕,像抱著一隻貓那樣輕。


    薄薄的皮肉包裹在細瘦的骨架上,精致的五官蒙著一層有氣無力的死灰,像個失去靈魂的娃娃一樣依偎在宋劍懷裏。


    宋劍把陳陌抱回他們的房間裏,小心翼翼地幫陳陌手腕腳踝的傷口消毒包紮,擦拭身體蓋上被子。


    陳陌回到了柔軟舒服的大床上,卻仍然像被綁著一樣,四肢張開地平躺著,死氣沉沉地睜著渙散的眼睛。


    宋劍坐在床沿,回憶著言若明的話,克製著不去刺激陳陌,隻是默默地在一邊看著過期的雜誌。


    這些雜誌他已經看了一萬遍,世界末日裏,精神享受太過奢侈。


    宋劍自言自語著問陳陌:“陌陌,你知道哪裏有書店嗎?下次,下次我帶你去書店,我們多拿些書回來。你說,世界末日前你還在上初中,那你豈不是義務教育都沒讀完?你應該讀點書的,否則等世界末日結束,你怎麽找新工作?還要不要高考了?”


    隻有這個時候,宋劍才恍惚中明白,他對陳陌的了解到底有多麽少。


    陳陌是個沉默寡言的少年,他不問,陳陌就能一天不開口。


    他不知道陳陌的家人,不知道陳陌的故事,不知道陳陌是不是一直就這樣安靜,不知道陳陌口袋裏那塊巧克力的意義。


    他什麽都不知道,隻會放肆地享受著陳陌的溫順和愛意,用一些小手段肆無忌憚地圈養著陳陌渴望溫暖的靈魂。


    宋劍抬頭,看到了窗台上那盆花。


    整個基地的人都日夜生活在死亡的恐懼中,隻有陳陌會一本正經地在窗台擺上花。


    宋劍輕輕歎了一聲,低頭吻在了陳陌的眉心上。


    接下來的這幾天,宋劍全心全意地照顧著陳陌,安靜地陪在陳陌身邊,有時候自言自語,有時候嚐試著和陳陌說話。


    陳陌的狀況時好時壞,有時候能眨著眼睛和他說兩句話,有時候就會陷入神誌恍惚的夢境裏,喃喃地和他說起自己的家。


    窗台上的花沒有陳陌照顧,早就枯死了。


    於是宋劍跑到基地外的樹林裏又找了一株一模一樣的花挖回來。


    可等到第二天,宋劍看著枯死的花,隻好再跑出去挖一株。


    宋劍揣著新挖的野花往基地裏走,剛要回去見陳陌,卻撞見了在這裏鬼鬼祟祟的武越生。


    宋劍皺眉:“你幹什麽呢?”


    武越生好像嚇了一跳,扭頭想跑,跑了一步又忍不住衝回來,跑到宋劍身邊,小聲問:“老大,陳陌到底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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