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負重傷的蘇珩由侍衛一路扶著回到自己的住處。


    早已有宮人前去喚太醫前來給這位手握大權的皇子醫治,這位太醫之前曾礙於羽皇的威嚴不肯給頭部負傷的蘇寒治傷,此刻正戰戰兢兢地給蘇珩上藥,生怕這位殿下會計較之前的事情。


    蘇珩半靠在床頭看著窗外略顯昏暗的天,一動不動。


    上藥上到一半,外麵隱隱傳來一陣喧嘩聲,似乎是林晁和蘇寒在爭吵。


    蘇寒似乎挺緊張,語氣十分嚴厲卻又不敢太大聲,生怕吵到弟弟,因此蘇珩隻能隱隱約約聽到他的聲音:“......蘇珩負傷嚴重,就連走路都艱難,怎能受得了這樣的驚嚇?!”


    林晁一貫尊敬這位康王殿下,如今說話的語氣卻像是在質問,就連裏麵的蘇珩都聽的一清二楚:“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若是換了康王您,難道不想第一時間知道真相嗎?做人以孝為先,十一殿下有權知曉此事!”


    蘇珩皺起了眉頭。


    林晁跟在他身邊多年,一向規矩懂禮節,哪裏敢對此疾言厲色地對待當朝親王,眼下他行為反常,怕是出了什麽意外。


    他提高了聲調:“林晁,你進來。”


    林晁得了準許,一下子便推開外麵攔著他的侍衛,衝進來重重地跪了下去,半天說不出話來,一張老臉上布滿了淚水。


    蘇寒也很快地從外麵跟了進來,他似乎也知道事情瞞不住了,發白的麵上是掩飾不住的惶恐與無措。


    兩人什麽都沒說,蘇珩卻覺得自己的心一寸一寸的沉了下去,明明這麽熱的天氣,卻像是墜入冰窖一般,渾身上下都蒙上了一層寒意。


    冷冽的刺骨。


    “殿下......”忠心的老仆一度哽咽:“殿下請節哀,皇後娘娘......去了!”


    正在給蘇珩上藥的太醫手一抖,紅色的藥汁浸染在蘇珩手臂已經包紮好的白布上,殷紅似血。


    已故的林皇後在林晁口中從來都是“林氏”,能被他稱為皇後的,唯有司空珞。


    蘇珩抽回自己的手,袖袍瞬間垂下,掩蓋住看著駭人的傷口,他一步步地走上前去,看向一旁的蘇寒:“大哥,這是真的嗎?”


    在林晁說出最後那幾個字的時候,耳邊的所有聲響都在這一刻變得極輕,周圍的景象都變得模糊起來,身上一道又一道的傷好像都在這個時候消失了。


    這一瞬間,外界聲響,景物以及自身的傷痛都離他而去,整個世界變成了血紅色。


    多年之前拆開信封得知司空一族被滅那一刻深入骨髓的痛苦再度浮現,心髒像是被人活生生的用刀切成碎片,難以言喻的絕望和痛楚在這一刻席卷而來,洶湧的浪潮撲頭蓋臉,將他淹沒。


    蘇寒沒有回答,他卻已經從這無聲的靜默當中得知了答案。


    少年失魂落魄的站在那兒,嘴唇微顫卻說不出話來——喉嚨裏麵像是塞了刀片,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他並沒有如幼年那般昏厥,也沒有失聲痛哭,隻是眼淚無聲無息的流,落在衣襟上,凝結成一團的陰雲。


    原地站立片刻,他一把推開眼前的宮人,鞋子也顧不上穿,一路飛奔。


    蘇寒臉色巨變,當即跟著追了出去,周圍的宮人也不敢懈怠,紛紛跟上,生怕這位新掌權的皇子出了什麽意外。


    平日裏多呆一刻都覺得會被悶死的皇宮在這一刻好像沒有盡頭,天上烏雲湧現,風吹的樹影搖曳如同鬼魅,這一路奔波,終於在力竭之時,推開了母親的房門。


    司空珞半靠在屏風旁邊的軟榻之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一般,她的麵上隱隱有溫柔慈愛的笑意,一隻放在肚子上的手還握著一把雙麵繡了蝶的團扇。


    正是多年前未出閨閣之時,司空老夫人贈與之物。


    司空珞的另一隻手垂在軟榻一側,腕間的傷痕駭人至極,滴落在地麵凝成一片血,汙就連蘇寒都側過臉去不忍再看。


    蘇珩走上前去,伸出手想要探一探司空珞的鼻息,卻又半路抽回了手:“叫太醫,快,叫太醫!!!”


    宮人不敢有所懈怠,隻得將這個命令傳了下去:“快快快,將古太醫請來。”


    蘇珩從旁邊取來了披風小心地披在司空珞的肩上,聲音輕柔:“娘,您要多穿一些,別著涼了。”


    滿臉淚痕的少年握住母親的一隻手,慢慢地跪了下去,很輕地開口,像是怕打擾了母親休息:“娘,這隻是小傷,您不要怕,兒子現在出息了,有能力照顧您保護您了,太醫馬上就來,他會將您治好。”


    “蘇珩,”蘇寒見弟弟這樣,不得不出聲:“你清醒一點,宋夫人已經去了。”


    蘇珩像是聽不到他的聲音,一直默默地跪著,直到古太醫匆匆趕來,才起身讓開了位置:“快來看看我母親如何了。”


    “這......”古太醫如何看不出這是個死人,但又不敢違抗這位殿下的命令,隻得戰戰兢兢地上前探查一番,顫聲道:“這位夫人已經去了,請殿下節哀!”


    這樣的回答其實也在蘇珩的意料之中,隻是他始終不願意相信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仍然心存僥幸。


    事到如今,最後的希望撲滅,他也無法再欺騙自己。


    “為什麽?”少年頹然向後一倒,聲音既有疑惑,也有絕望。


    “陛下修習禁術多年,一旦有人謀反奪權,便會受到法術的侵噬而遭受無盡的折磨與痛苦,下場比我母親好不了多少。”蘇寒歎息著講述起這背後的真相:“宋夫人在你回國之前便已患病,郎中都說她活不過三個月,她一直藏著不讓我告訴你。她說她不願讓你受到這樣的苦楚,她願意用僅剩的生命破除咒術,為你鋪好道路。”


    “她尋了許久,才尋到破除咒術的法子,犧牲性命保全了你。”蘇寒也近乎哽咽,當初他母妃又何嚐不是這樣,為了保護唯一的兒子甚至不惜犧牲生命,就連死後也不讓他複仇。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就這樣天人永隔。


    這一年,十一皇子終於奪得權位,而前任的司空皇後也因為權位而死。


    蘇珩沒有追封他娘為皇後,甚至在羽皇死後也沒有讓二人合葬。


    昔日將門女,本是九天翱翔之鷹,卻在入宮之後折了翼,多年淒苦,不得善終。


    這深深宮廷,本就是吃人的獸,對權力的渴望,吞噬了多少靈魂。


    蘇珩為司空珞單獨地修了一座墳,麵朝司空一族故居,其規格並不如何宏偉,反倒極為簡樸,唯有墓碑上的刻字尤為顯眼。


    “司空將軍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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