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真縣令扮作閻王假陰官審明奸婦


    卻說周氏在堂上任意熬刑,反將徐德泰罵了一回,說他受了狄公買托,有意誣害,這番言詞,說得狄公怒不可遏,即命差人當下打了數十嘴掌,仍是一味胡言。狄公心下想道:“這淫婦如此熬刑,不肯招認,現已受了多少夾棒,如再用非刑處治,仍恐無濟於事,不若如此恐嚇一番,看她怎樣。”想畢,向著畢周氏道:“本縣今日苦苦問你,你竟矢口不移,若再用刑,深恐目前送你狗命,特念你丈夫畢順已死,不能複生,且有老母在堂,若竟將你抵償,你那老人無依無靠。你若將實情說出,雖是罪無可逃,本縣或援親老留養之例,苟全你的性命。


    你且仔細思量,是與不是,今日權且監禁,明日早堂,再為供說。”言畢,命人仍將奸夫淫婦帶去,各自收入監禁,然後退入後堂。


    到了書房坐定,傳喚馬榮、喬太等四人,一齊進來。當時到了裏麵,狄公向馬榮等說道:“這案久不得供,開驗又無傷痕之處,望著奸夫淫婦,一時不能定案,豈不令人可惱。現有一計在此,必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可行事。惟有畢順在日的身影,你等未經見過,不知是何模樣,若能訪問清楚,到了那時,也不怕她不肯招認。”馬榮道:“這事何難,雖然未曾


    見過,那日開棺之日,麵孔也曾看見。若照樣尋貌,不過難十分酷肖,若依樣葫蘆,這倒是一條好計。”狄公道:“你既說不難,此時可便尋找,雖不十分恰肖,那一時更深之際,也可冒充得來。”馬榮等答應下去,自來辦理。狄公又命喬太、陶幹、洪亮三人,分頭辦事,二更之後一律辦齊,以便狄公審訊,眾人各自前去不提。


    且說畢周氏在堂上,見狄公無理可諭,複用這幾句騙言,以便退堂,心下暗想道:“可恨這徐德泰無情無義,為他受了多少苦刑,未曾將他半字提出,他今日初次到堂,便直認不諱,而且還教我招供,豈非我誤做這場春夢麽?”又道:“你雖不是有心害我,因為熬刑不過,心悔起來,拚作一死以便抵命,不知你的罪輕,我的罪重;你既招出我來,橫豎那動手之時,你不知道,無論他如何用刑,沒有實供,沒有傷處,他總不能治定我何罪。”一人在牢禁中胡思亂想。


    哪知到了二鼓之後,忽然聽得鬼叫一聲,一陣陰風颯颯吹到裏麵來,周氏不禁毛發倒豎,抖戰起來,心下實在害怕。誰知正怕之間,忽然牢門一開,進來一個蓬頭黑麵的,到了前麵,一個惡鬼,將周氏頭一把揪住,高聲罵道:“你這淫婦將丈夫害死,拚受苦刑,不肯招認,可知你丈夫告了陰狀,現在立等你到閻王台前對質,趕速隨我前去。”說著伸出極冷極冰的手來,拖著就走。周氏到了此時,已嚇得魂魄出竅,昏昏沉沉,不由自己的,隨那惡鬼前去。隻見走了些黑暗的所在,到了個有些殿閣的地方,許多青麵獠牙的人站在階下,堂口設了多少刑具,刀山油鍋炮烙鐵磨,無件沒有。當中設了一張大大的公案,中間也無高照等物,惟有一對燭台上點著綠豆大的綠蠟燭,光芒隱隱,實在怕人。周氏到了此時,知是森羅殿上,不可翻供,心下一陣陣地同小鹿一般,目瞪口呆,半句皆不敢言語。


    再往上麵一望,見當中坐著一個青麵的閻王,紗帽黃須,滿臉怒色;上首一人,左手執著一本案卷,右手執定一枝筆,眼似銅鈴,麵如黑漆,直對自己觀望;下麵侍立著許多牛頭馬麵,各執刀槍棍棒。周氏隻得在堂口跪下。見那提她的陰差走上去,到案前便落膝稟道:“奉閻王差遣,因畢順身死不明,冤仇未報,特在案下控告他妻周氏女謀害身亡。今奉命差提被告,現在周氏已經到案,特請閻王究辦。”隻見中間那個閻王開言怒道:“這淫婦既已提到前來,且將她叉下油鍋受熬陰刑,再與她丈夫畢順對質。”話猶未了,那些牛頭馬麵,舞刀動槍,直從下麵跑來,到了周氏麵前,一陣陰風忽然又過,周氏才要叫喊,肩背上早已中了一槍,頃刻之間,血流不止。兩旁正要齊來動手,忽聽那執筆的官吏喊道:“大王且請息怒,周氏縱難逃陰譴,且將畢順提來,到案問訊一番,再為定罪。”那閻王聽完,遂向下麵喊道:“畢順何在?將他帶來!”兩旁一聲答應,但見陰風颯颯,燈火昏昏,殿後走出一個少年惡鬼,麵目猙獰,七孔流血,走到周氏麵前,一手將周氏拖住,吼叫兩聲:“還我命來!”周氏即抬頭一望,正是她的丈夫畢順前來,不禁向後一栽,跌倒在地下。複聽上麵喊道:“畢順你且過來。


    你妻子既已在此,這森羅殿上,還怕她不肯招認麽,為何在殿前索命?你且將當日臨死時,是何景象,複述一遍,以便向周氏質證。”


    畢順聽了這話,伏於案前,將頭一摔,兩眼如銅鈴大,口中伸出那舌頭,有一尺多長,直向上麵稟道:“王爺不必再問,說起更是淒涼,那犯詞上麵盡是實情,求王爺照狀詞上麵問她便了。”那閻王聽了這話,隨在案上翻了一會,尋出了個呈狀,展開看了一會,不禁拍案怒道:“天下有如此淫婦,謀害計策,真是想入非非,設非她丈夫前來控告,何能曉得她的這惡計?


    左右,與我引油鍋伺候!若是周氏有半句遲疑,心想狡賴,即將周氏叉入油鍋裏麵,令她永世不轉輪回。”兩旁答應一聲,早有許多惡鬼陰差,紛紛而下,加油的加油,添火的添火,專等周氏說了口供,即將她叉入。


    周氏看了這樣光景,心下自分必死,惟有不顧性命,自認謀害事情,上前供道:“我丈夫平日在皇華鎮上開設絨線店麵,自從小婦人進門後,生意日漸淡薄,終日三餐,飲食維艱。加之婆婆日夜不安,無端吵鬧,小婦人不該因此生了邪念,想別嫁他人。這日徐德泰忽至店內買物,見他年少美貌,一時淫念忽生,遂有愛他之意。後來又訪知他家財產富有,尚未娶妻,以至他每次前來,盡情挑引,遂至乘間苟合。且搬至家中之後,卻巧與徐家僅隔一牆,複又生出挖地窖心思,以便時常出入。


    總之日甚一日,情意堅深。但覺不是長久之計,平日隻可處暫,未克處常,以此生了毒害之心,想置畢順丈夫於死地。卻巧那日端陽佳節,大鬧龍舟,他帶女兒玩耍回來,晚飯之後,又帶了幾分酒意。當時小婦人變了心腸,等他昏然睡熟之後,用了一根納鞋底的鋼針,直對他頭心下去,他便一聲大叫,氣絕而亡。以上是小婦人一派實供,實無半句虛言。”隻見上麵喝道:“你這狠心淫婦,為何不害他的別處,獨用這個鋼針釘在他的頭心上呢?”周氏道:“小婦人因別處傷痕治命,皆顯而易見,這針是極細之物,針入裏麵,外有頭發蒙護,死後再有灰泥堆積,難再開棺檢驗,一時檢驗不出傷痕。此乃恐日後破案的意思。”上麵複又喝道:“你丈夫說你與徐德泰同謀,你為何不將他吐出,而且又同他將你女兒藥啞?這狀呈上,寫得清清楚楚,你為何不據實供來?顯見你在我森羅殿上,尚敢如此狡猾。”


    周氏見了閻羅王如此動怒,深恐又一聲吆喝,要下油鍋,趕緊在下麵叩頭道:“此事徐德泰實不知情,因他屢次問我,


    皆未同他說明。至將女兒藥啞,此乃那日徐德泰來房時,為她看見,恐她在外旁混說,此事露了風聲。因此想出主意,用耳屎將她藥啞。別事一概不有,求王爺饒命。”周氏供罷,隻聽上麵喝道:“你一婦人,也不能逃這陰曹刑具。今且將你仍然放還陽世,待稟了十殿閻王,那時且將要你命來,受那刀山油鍋之苦。”說畢,仍然有兩個蓬頭散發的惡鬼,將她提起,下了殿前,如風走相似,提入牢內,複代她將刑具套好。周氏等那惡鬼走後,嚇出一身冷汗,抖戰非常,心下糊糊塗塗,疑惑不止:若說是陰曹地府,何以兩眼圓睜,又未熟睡,哪裏便會鬼迷?若說不是,這些牛頭馬麵惡鬼陰差,又何從哪裏而來?


    一人思想,心下實是害怕,遙想這性命難保。


    看官你道這閻王是誰人做的,真是個陰曹地府麽?乃是狄公因這案件審不出口供,難再用刑,無奈驗不出傷痕,終是不能定讞,以故想出這條計來,命馬榮在各差裏麵,找了一人有點與畢順相同,便令他裝作死鬼畢順。馬榮裝了判官,喬太同洪亮裝了牛頭馬麵,陶幹同值日差裝了陰差,其餘那些刀山油鍋,皆是紙紮而成。狄公在上麵;又用黑煙將臉塗黑,半夜三更,又無月色,上麵又別無燈光,隻有一點綠豆似的蠟燭,那種淒慘的樣子,豈不像個陰曹地府麽?此時狄公既得了口供,心下甚是歡悅,當時退入後堂,以便明日複審。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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