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那個隻有一麵之緣便在自己的蒼焰下連渣都不剩的林德學院副校長的靈魂在冥界顯露出了與生前很是不同的性情,八神庵不能猜測眼前這個正抱著自己的安芬娜的靈魂究竟又是什麽樣子。


    所以,八神庵選擇了凝視,試圖從那閃閃發光的眸子裏發現什麽。


    “我在冥界過得不錯,生命女神和女魔都對我很好!”


    久久的緊擁之後,安芬娜死命地看著八神庵,眼睛裏滿是躍躍欲試的東西。


    “你……”


    八神庵欲言又止——這樣的情形正是他所討厭的,或者說,正是他不善於應對的,慣用的蒼焰並不能把眼下的問題簡單化。


    金色的秀發如瀑布一般,但和那不久前剛有過一麵之緣的生命女神相比,卻少了淡淡的肅穆,多了新奇的趣意。


    “八神庵……”無論算不算各有心事,八神庵與安芬娜的對視持續了頗久,最終,在意識到八神庵不可能再說出什麽時,安芬娜開口了,然而,即便是她,同樣也沒有說出什麽下文。


    良久……


    安芬娜退後了一步,卻牽起了八神庵的雙手:“我不知道我想說什麽,我隻是……高興。當生命女魔告訴我你來到冥界的時候,除了詫異,我更加高興,因為這樣一來,我將有機會再一次見到你;當生命女神讓我在這裏等待你時,我興奮得不知道做什麽才好。當我見到你遠遠從樹林裏循循而來了,我躲在莊園裏,想象著我們相見的那個刹那會是什麽情形,我構思了上百種可能……可是,當你真的停在莊園門口了,我一下子把之前的想法忘了個一幹二淨!我的腦海一片空白,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你已經在我懷裏,那胸膛的燃燒般的溫度似乎將我灼燒……看著你的臉,我一下回想起了我臨死時的那個瞬間……八神庵,我……我……”


    “何必……我……隻是一個過客。”


    任由著安芬娜那白皙的雙手死死握住自己,八神庵微微歎息了一聲。


    “過客……?”安芬娜的眼神一顫,卻很快將之掩蓋在幸福的笑容下,“我明白,我早就明白……我早該明白的。”


    “安芬娜……”


    “別,不用說什麽,八神庵。我早已知道當初我對你的感情是什麽樣子。”安芬娜的食指摁在八神庵的唇上,“雖然,當我親耳聽到時才徹底相信自己的判斷。八神庵,想知道我來到冥界的遭遇嗎?”


    “……說吧。”


    八神庵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猶豫中這麽回答,以往的他絕對不會應答這樣的設問,但感受著嘴唇上涼涼而柔軟的手指,內心中似乎又有了些未知的東西,就像這話音,因為食指的按壓而略有些走形。


    “謝謝!”安芬娜開心地笑,“和所有人一樣,當我剛剛來到冥界時,麵對的,是噬魂獸。那個時候,我上一個刹那才死在你的懷裏,一切的不甘,恐懼,憤怒,屈辱,在你的懷抱中仿佛消散,因為我以為,我抗爭的結果仍然是失敗,惟獨你的懷抱,給予我遲來的幸福的慰藉。然而,下一刻,我意識到死亡並不是終點,而仿佛另一個開始時,我心底那些湮滅的東西一下子死灰複燃。可笑的是,在噬魂獸的戲弄下,我沒有任何辦法抵抗。很快便成了好似被肢解完畢的羔羊,在那荒蕪的地方,直到生命之魔勞拉的到來。”


    觀察到八神庵在聽到勞拉的名字時那眉頭的挑動,安芬娜嘻嘻一笑,繼續說著:“無論她的丈夫在冥界是什麽樣的名聲,但至少,生命之魔給了我極大的恩情。她沒有追究我研究和使用亡靈魔法的事情,相反,她給了我這樣一座小莊園,她允許我在冥界絕大多數的地方遊覽,我可以結識無數的靈魂,傾聽他們的過去,分享自己的往昔。在冥界,沒有人嘲笑我人盡可夫的生活,因為每一個人都回首過生前的悲哀;也沒有人尊敬我至死不渝的奮鬥,因為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失敗的結局。他們,可以說麻木,可以說淡然,他們看待活著的事情時,就像看待一個故事,無論這個故事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那麽……你呢?”


    八神庵緩緩的問話讓安芬娜的眼睛閃爍著別樣的神采,她終於移開那根靠在八神庵唇中的手指,卻又將他的雙手緊緊攥住。


    “我,就是我,安芬娜。如果有誰延續我在天遠大陸的生命,我會毫不猶豫地去做我活著時努力做著的事情,但如果是給我一次新生,我想,我不會再因為卑微而鑽營,因為屈辱而渴望權力,因為饑寒而不擇手段……或許,我會是一個看上去懦弱不堪的人吧,雖然,我希望周圍的人形容為樂天知命。但是,在冥界,我隻希望這麽無憂無慮下去,以及,能夠再次和你相逢,甚至……有你的陪伴。”


    “……我隻是一個過客。”


    聆聽著麵沉如水的八神庵從牙縫裏擠出的答案,安芬娜如釋重負地笑了。


    “是啊,你是一個過客,就像我活著時你我之間隻能敵對,到最後也隻能給我一個懷抱。可是,既然是過客,就意味著來到過——八神庵,你可以在這裏陪我一段日子嗎?”


    “不能。我有事,很急。”


    “果然啊……”似乎,這個答案沒有出乎安芬娜的意料,她眨眨眼睛,將八神庵的雙手捧在自己的胸口,仿佛童真的小女孩一般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就這個下午,可以嗎?”


    “一個下午……”


    良久,安芬娜豔麗的臉上顯出幸福的笑容,因為,八神庵的眼睛躍過了自己,轉而打量莊園裏麵的陳設。


    沒有比特帝國皇宮的絲毫氣息,相反,更像一個偏僻村莊的農場主的居室。


    這與安芬娜身上華麗的服飾格格不入。


    然而,轉念一想,八神庵又釋然了——那是她死時的服裝。


    心念間,八神庵的手被安芬娜拽著往莊園裏拖。


    “看,那個房間是我的臥室,裏麵還有一把你發明的吉他呢!”興奮得像小鳥的安芬娜幾乎是跳躍著撞開自己的房門,那淺色的床單上靜靜躺著一把吉他,通體血紅,和八神庵的發色一樣,“能夠為我彈奏一曲嗎?我自己怎麽也彈不出你那樣悅耳的樂章。”


    說著,安芬娜俯身夠了過去,提起吉他,轉身塞在八神庵手裏,拉著他坐在床沿,與自己並排著。


    看了安芬娜一樣,八神庵的手指搭在了弦上。


    可是,過了許久,也沒有樂音響起。


    “怎麽了?”


    “……對不起,這種時刻,我不知道應該用怎樣的音樂麵對你。”


    “隻要本心就可以了。”


    錯愕的八神庵偏頭看去,卻見安芬娜毫無雜質的微笑。


    “是嗎?”


    八神庵凝視著安芬娜的臉,似乎想觀察出一絲一毫的變化。那寧靜的笑容讓他舒愜,就像她的左肩微微貼著自己的右臂,柔和而顯得自然。


    終於,樂音從八神庵的指間淌起,像一汩悄無聲息的泉眼緩緩浸漬開來。


    幽雅,美麗。


    逐漸的,似乎有一點金光從那抹抹朝霞中躍然而出。


    微小,卻富有生機。


    當那似乎是旭日的感覺完全展現時,才發現,那真的很渺小,即使,具備了年輕生命的所有條件。


    雲霞終於散盡,等待著金色的小生命的是雷鳴電閃。


    暴風雨中,無處藏身。


    但是,這個生命依舊如旭日般一點一點的上升著,即使自己的外衣被烏雲浸染,即使自己的內在被淫雨侵蝕。


    卻最終到達不了頂點,衝不出仿佛十麵埋伏的黑暗。即使,越來越龐大。


    直到……


    一聲迥然不同的霹靂驟然產生,不僅將無所不在的黑暗驅除,也將這個生命擊落。


    ——她已經淪落在黑暗中太久。


    惟剩一點金光,如最初一般渺小,如最初一般潔淨。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到達了什麽位置,隻能在一瞬回光返照的燦爛中熄滅。


    一切,又回到了那一汩毫不起眼的清泉。


    然而這次,能夠注意到當初不曾注意到的景致了……


    寧靜,而安詳。


    便這麽持續下去。


    ……


    “莊園裏見不到日月,但我想,一個下午應該過了。”


    安逸的音樂中,八神庵的聲音竟顯得突兀。


    這嚇了安芬娜一跳。真正的從床沿跳了起來。


    “是的,一個下午……再怎麽美好,終會過去。”安芬娜埋著頭,視線正對著八神庵的手指——那音樂尚未停止,“其實,和我當初的生命,沒有本質區別。”


    聞言,八神庵一聲輕歎,站起身,將吉他放回床上,如它被拾起來前的樣子。


    樂音卻似繞梁。


    “我走了。”


    八神庵隻手搭在安芬娜肩上,很輕。


    安芬娜仍然埋頭,這讓站直的八神庵看不到她的表情。


    “其實……我沒有你描繪的那麽好……”


    “你懂的。”


    “嗯。”


    細不可聞的嚶嚀。


    然後,安芬娜情不自禁地仰起頭,飛快地向八神庵湊來。


    時間的流逝在這一刻如此遲緩,那甜美的嘴唇越來越近,八神庵卻不知該如何去做。


    猶豫……


    然而,在四片唇相觸前的刹那,安芬娜消失了,同樣消失的,還有她的小莊園。


    不管八神庵如何錯愕,他的周圍已經是一片空地,遠處,則是茂密的樹林,更遠出的山脈的小房子,幾乎已在眼前。


    “雖然有些嫉妒,但你的確做到了我有很長時間不再做到的事情——你把奧特感動了。”


    海拉爾的聲音,來去無蹤。(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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