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沒碰到過父親?”範曉靈問道。


    與明月一樣,範曉靈也相當**方晟的動向,但掌握的信息比明月更多更全麵,而且過去朱正陽、嚴華傑等老黃海對她很信任,偶爾有意無意透露些關於方晟的消息。


    白鈺搖搖頭:“兩次都錯過了,最近又一次……”


    範曉靈收到反恐中心關於玉孚村基層正權遭到恐怖組織顛覆事件的報告時,剛從暨南回京休整的談戎也向兄弟仨通報了在七沙山玉孚村邂逅方晟的經過,白鈺免不了又是一番唏噓,感慨兄弟仨當中就自己總是無緣父子相逢。


    因為玉孚村在七沙山東麵,而白鈺遇襲的駝子嶺正好在七沙山西麵,隻不過走的方向完全相反,倒也不能怪罪於金錢豹。


    範曉靈道:“留點遺憾也好,盡善盡美反而沒了提升空間;為官一任,抓紀律、促經濟、機製改革、反腐倡廉都需要如此,弓不必張得太滿,弦無須繃到太緊,凡事要留有餘地方能隨時轉身。”


    白鈺靜靜聆聽,肅容道:“首長指出了我一直以來容易用力過猛的問題,感謝首長教誨。”


    “還有就是要廣交朋友,多拓展工作圈、生活圈、愛好圈等各種圈子,一個眼裏隻有事業的人是無趣的人,老百姓不會喜歡。”範曉靈娓娓道。


    聽出她話裏弦外之音,白鈺道:“首長指點得是,近年來我也意識到這個薄弱環節,正設法加以改進……首長的話太重要了,我真的嫌這次時間太短。”


    範曉靈凝視著這位方晟的長子,這才說出此次見麵最重要的一句話:


    “鳥同翼者而聚居,獸同足者而俱行;及之睾黍梁父之陰,則郤車而載耳;求柴葫、桔梗於沮澤則累世不得一焉!謹記此言。”


    白鈺愣了愣一時沒反應過來,隻隱約記得這段話出自《戰國策》,當下深深點頭道:


    “我記住了,首長!”


    至此談話結束,範曉靈還是帶著和煦春風般笑容與他握手道別,隨即開門出去在秘書陪同下重返會場。


    沿著原路回大休息廳途中,白鈺反複咀嚼剛才每個細節和對話,心裏愈發佩服得緊。


    以前聽爸爸說過範曉靈工作中擅長一語雙關(其實生活當中更擅長但白鈺不知道),今天總算領教了:


    “你不提我也不提”,兩個“提”字意思大相徑庭,準確意思是你不主動提及的話,那麽在我任期裏不會提議提拔!


    ——相對應的,繆文軍所說範曉靈在梧湘市正府工作的表侄年內提拔副廳之事,白鈺也沒提。範曉靈智慧遠在自己估計之上,因此沒必要耍小聰明。


    也就是說,當年何超曆經辛苦找範曉靈後得以調到白山卡位,那時起棋局便已形成。她就等著方晟三子無論誰有這麽一天當麵請托,然後讓何超承這樣有如“再造之恩”的大人情。


    繆文軍也是同理。倘無白鈺,也將與何超一樣就卡在現在位子上寸步難行。


    而白鈺鄭重其事提起特別表明原諒何超後,方列入範曉靈在小換界前的人事提議人選籃子裏,不成功,責任在於範曉靈能力不夠;成功,功勞全歸白鈺日後他倆定會全力輔佐,再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何超也罷了,象繆文軍這等人才倘若棄之不用豈不可惜嗎?


    不可惜。


    官至正省級層麵真是名將雲集、群星璀璨,用誰都在情理之中,根本不存在缺了哪個沒法開展工作的情況。


    白鈺琢磨的是最後那段話。


    回到休息大廳環顧四周,見俞晨傑正躲在角落聚精會神看手機,會心一笑也尋了個隱蔽位置坐下搜索《戰國策》。


    那段話實則是《戰國策.齊策》裏淳於髡薦才的言論,後人提煉出八字精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但範曉靈表達的顯然不僅僅是字麵意思,況且她把“及之睾黍梁父之陰,則郤車而載耳;求柴葫、桔梗於沮澤則累世不得一焉”兩句故意顛倒過來,顯然這才是重點。


    按譯文大意是:若到睾黍山、梁父山北坡采集幹柴,可以敞開車裝載;若到低濕的沼澤采集柴葫、桔梗,那世世代代采下去也得不到一兩。


    後麵還有一句被範曉靈省略了,“夫物各有疇,今髡,賢者之疇也,王求士於髡,譬若挹水於河,而取火於燧也”,意思是:世上萬物各有其類,我淳於髡是賢士一類的人,君王向我尋求賢士,譬如到黃河裏取水,在燧中取火。


    可能覺得意思相近沒必要重複吧,在範曉靈的身份能10個字說清楚的事絕不說11個字。


    那麽,範曉靈到底要叮囑什麽呢?


    肯定不是把白鈺此行類比為淳於髡薦才,要不然範曉靈會直接引用最後一段,之所以省略可能防止他誤解。


    再把這段話放到大框架裏,五分鍾時間內範曉靈講了三個層次的內容,一是著重抓經濟,黃海係方晟係幹部都注重經濟,這是言中之意;二是引出繆文軍和何超的話題暗示為他鋪路,令得白鈺極為震撼;三是指出他需要彌補的兩方麵軟肋,繃得太緊和社交圈不夠廣。


    三個層次都好理解,唯獨最後這段無論與哪個層次關聯都略顯勉強,實在費了琢磨。


    翻來覆去總是不得要領,悄悄觀察躲在角落裏的俞晨陽似也被什麽難住了,盯著手機呆呆出神。


    難道他也接受大領導會見,也悟不透其中某句話?唉,大領導說話總是雲遮霧障讓你很難直接抓住要領。


    恐怕既是為官生存之道,時刻防止被加以渲染和利用乃至抹黑,因為禍從口出;又是佛家講究參悟的大智慧,勘破卻不說破,“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能悟多少是各人的機緣和運氣。


    晚上活動結束——照顧老領導們的身體也沒很晚,回到白家大院後和一直翹首以待的白翎進了書房,爺孫三代這才談起範曉靈會見的詳情。


    白鈺如實相告——也確實沒什麽可隱瞞的,說到最後一段,白傑衝與白翎麵麵相覷眉頭緊鎖,神情間都有些莫名其妙。


    “她掌控了談話節奏,時間也剛剛好,說明這段話放在最後必定有其深意,也特別重要,”白翎沉思道,“黃海係幹部當中,範除了兩次離婚之外其風評和形象還算不錯,況且第二次離婚純屬男方責任。她看問題往往深刻精準,我印象最深的要數那次‘碧海風暴’……”


    針對金融體製改革主導權的焦點問題,範曉靈在方晟根本不知情之下毅然挺身而出,協調黃海係幹部抱團作戰對抗實力強大的利益集團,事後證明是一次成功的站隊並獲得劉首長為首正務係統的好感,為日後仕途騰飛打下堅定基礎。


    白傑衝表示認同,拍拍長孫的肩道:“暫時想不出不必硬想,對她富有深意的話總有個逐步認識過程,說不定突然某個契機就悟出來了。今晚得到她約見就是最大的收獲,從繆文軍、何超卡位來看,她很早就在暗中布局,將來……小換界後或許還有更多驚喜。”


    白鈺默默點了點頭。


    “早點回去睡吧,明天早點去吳曉台家聚會,抓住機會單獨聊會兒,”白翎道,“你倆都在暨南工作,有事彼此多加照應。”


    白鈺道:“媽媽,難道你看不出吳曉台這次聚會受人之托,主要就想找我個別談話?”


    白翎笑道:“當然了,否則大年三十中午聚啥會?肯定他實在安排不過來。既然小範圍聚會注意廣交朋友,這也是範特意叮囑的。”


    “嗯……”


    回到自家房子已晚上十一點多鍾,銘銘靚靚都很安靜地睡了,白鈺脫下外套時見藍朵房門微微留了道縫,心念一動,故意直接推門而入。然而上床後卻遭到藍朵抗拒,她以細若遊絲的聲音道:


    “藍依……”


    姐姐為先妹妹在後,大概也是雙胞胎姐妹的默契吧。


    第二天上午白鈺早早出了家門,大年三十的京都街頭格外冷清,外地工作、打工的都回老家過年,旅遊都從明天開始,現在這個時候尤其胡同裏都隻剩土生土長的老京都。


    白鈺卻沒去吳曉台家方向,而在胡同裏七拐八繞之後進了一個安靜樸素的商業小區——


    談戎的家。


    一進門就有個男孩撲到懷裏,歡快地叫道“爸爸”!原來是與柳瑄瑄所生的兒子。


    這個春節夏豔陽帶兒子到臨州過春節,宋楠節日期間堅守崗位——老外知道春節在國人心目中的重要性,專門這期間跑到南海各種添堵,因此宋楠所率部隊必須隨時備戰,也要及時修複被敵對勢力破壞的建築工事。


    諸多因素之下,白鈺得以獨自過來抱一抱親生兒子,按排行應該是老三吧,老四則是與尹冬梅的孩子。


    關於自己“私生子”身份,多年來白鈺其實是有隱痛的,然而不經意間也搞出兩個私生子,隻能說造化弄人。


    有些事不是想回避就能回避的。


    忍著酸楚和愧疚陪兒子嬉鬧了二十分鍾,其間談戎始終抱著雙臂難得微笑地站在旁邊,然後坐到沙發上邊和兒子玩網遊雙打,邊讓她把七沙山之戰說得更詳細些。


    “什麽之戰,對我來說壓根是慘敗……”


    雖然如此談戎還是從進山開始講起,直到製伏假冒村長即字典後連夜抓獲影子組織在玉孚村的所有成員,清晨由魚小婷押著字典進七沙山腹地轉了整整一天,天黑前與聞訊趕來的大部隊會合然後才撤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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