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辦公室途中遇到莊驥東夾著公文包和秘書下樓,簡潔地說“我出去有事,請接待下城中村上訪群眾”,便沒了影。


    兩人沒密議儲拓怒而休會的對策?千萬不可。正治默契與攻守同盟是性質完全不同的事,必須掌握好其中的分寸。


    立場相近,不代表兩人就能搞小團體,串通密謀與組織搞對抗,一旦上綱上線將會很麻煩。


    城中村怎麽回事?


    自從白鈺下令中止甸鬆城中村搬遷工作後,每天到市府大門前鬧事的、抗議的、*的絡繹不絕,規模最多達上千人。論接訪和*,應該韓委負責;論城建和拆遷,應該趙萬誠負責……可這時個個神隱不知去向。


    莊驥東也說外出有事,天曉得真假,但別的市領導都躲得了,白鈺不行。因為命令是白鈺下的,誰惹的麻煩誰兜底。


    幸好莊驥東還算顧全大局,百忙之中吩咐信訪局竭力安撫上訪群眾,推舉代表與市領導麵對麵交流,交流的任務責無旁貸落到白鈺身上。


    沒毛病。


    其實這些天來莊驥東與白鈺個別談話、討論工作的時間相當少,每次都寥寥數語便擦身而過,關於城中村,莊驥東也不清楚白鈺心裏到底什麽打算。


    關於秘書,莊驥東更沒時間遴選考察,幹脆把荀禮源推薦的三位都收入囊中,留在身邊試用段時間然後挑選位最優秀的,這一來三位秘書鉚足勁投入工作形成你爭我趕的局麵。


    不能不說牛皮糖也有高明之處。


    沒急於接訪,白鈺吩咐柴君先到接待室打探下內情,弄清楚幾位上訪代表底細,反正來都來了,多等會兒沒事。


    十分鍾後柴君將匯總信息發到白鈺手機上:此次共五名代表,都是身經百戰、多次上訪、很難對付的沙場老將,其中還有三個釘子戶。


    負責主攻的叫翟懷育,市紡織廠退休工人,經曆中年喪妻、廠子倒閉、身患癌症等一連串人生悲劇,他心硬如鐵也無所顧忌,四處揚言“我是半個身子進棺材的人我怕誰”,考慮他的家庭狀況和健康問題,即便有出格言論、過激舉動有關部門都不敢輕易招惹。


    負責助攻的叫李岸,前法律援助中心人員,精通法律的他擅長辯論口才極佳,尤其援引古今中外案例和法典條文如數家珍,信訪局、拆遷辦領導們見了他就頭大,唯恐被他纏住詰得麵紅耳赤。


    剩下三位雖不怎麽說話,來頭都不小,每次上訪擔任鎮場子的主心骨:前羅鬆村居委會副主任楊大媽,退休時享受正科級待遇;前老幹局副處長李大爺,邊防軍轉業幹部,榮獲過集體三等功;還有位又矮又胖長相粗鄙的中年婦女,大家都叫她餘嫂,木訥而不善言辭,然而每次群訪活動必定少不了她,究其原因隻有一個——


    她是***常委、市統戰部長揚優的表嫂!


    這就是“餘嫂”的由來,她不是一般人的表嫂,而是***常委的表嫂。哪怕揚優從不談論城中村,也沒在公開場合提過餘嫂,不看僧麵看佛麵,這點官場時務都不識嗎?


    五位上訪代表可謂能文能武——要論拚命,誰敢跟身患癌症的翟懷育鬥?要**律,李岸能不看稿子口若懸河說三天三夜。


    要說基層情況,哪個有楊大媽掌握了解得多?要玩官樣文章,李大爺永遠是你大爺。


    攻守兼備、陣容強大的上訪代表令得殺伐果斷的邵市長也沒轍,致使城中村搬遷改造項目一拖再拖延誤大局,多項城建主體工程都止步於城中村附近,形成難解的腸梗阻。


    由此看來韓委等市領導優柔寡斷、軟弱退讓也有複雜的原因,本來舊城改造就是件麻煩事,何況滯後於時代發展步伐、遊離於現代城市管理之外、生活水平低下的城中村。


    甸鬆城中村位於城市建成區,居民早已沒有農民戶口和農業用地並隸屬居委會體係城鎮管理,也不存在農民集體財產和宅基地產權。它等同於城市危舊房改造區,理論上適用城鎮房屋、土地、居民拆遷管理辦法。可實際上存在五花八門的亂象:大量未經任何規劃與建設部門的批準的違章違規建築比比皆是;亂占、亂圈地現象嚴重;居民非法租賃土地;居民以土地入股開辦各種實業;非法進行房地產開發、經營等。


    客觀上城中村集體土地的邊緣性、稀缺性、區位性、固定性,多樣性、複雜性以及相比較於國有土地使用權的低廉性,使它擁有旺盛的需求市場,土地使用權的差別使城中村在城市中心區域獨特地存在。


    白鈺前往接待室時路過正府辦辦公區域,沒找到荀禮源,其它幾個副秘書長辦公室也沒人。


    “我打電話給荀秘書長?”柴君問。


    “不必,”白鈺想了想道,“你坐後排記錄,我一個人對付他們。”


    柴君吃驚道:“白市長,來的都是老江湖,很厲害很厲害的,多安排幾位領導能分散火力。”


    “我需要的是解決問題。”


    白鈺淡淡道,隨即推門進了接待室,含笑地劍拔弩張坐成一排的五位上訪代表一一握手。


    “就……就你一個領導?”翟懷育覺得難以置信。


    “不能拍板決定事情的話,來一百個都沒用,對吧?”白鈺轉到對麵上首坐下,微笑道,“相比各位我年紀輕些,年輕人說話做事講究效率,不喜歡拖拖拉拉,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甸鬆城中村的事兒拖好幾年了,我希望幹脆點,快刀斬亂麻平息事端,這樣省得各位跑來跑去——上訪的時間騰出來跳跳廣場舞、養花溜狗不好麽?哦,有人說反正退休了沒事幹,拿時間換金錢很劃算。可賬不是這麽算的,這裏頭還有個生活質量的問題,成天吵吵嚷嚷與聽音樂跳舞,對身體健康的影響不同吧?當然了我絕對沒有讓城中村搬遷戶吃虧的意思,也不是說正府劃定的補償標準不容商量,而是,大家都要有解決問題的誠意——我說的誠意並非嘴上說我想談我也想搬就是價錢談不攏,價錢就是誠意的一部分,因為搬遷補償這種事本身就沒有絕對標準。你們可以不服憑什麽正府說了算,可正府也不服啊,憑什麽搬遷戶說了算?又有人說正府反正用公家的錢,何必跟老百姓斤斤計較?我不同意這種說法。正府的錢不是銀行印出來的,而是通過稅收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還有人說錢在正府手裏都**掉了,老百姓根本沒享受到好處,不如多給點補償。在座有基層服務部門,有機關單位,應該知道這樣的說法表麵上容易獲得共鳴實質有失偏頗,道路、橋梁、高鐵、網絡、軍事、外交等等,都得花錢啊各位,一枚導彈幾十萬上百萬,你說它躺在倉庫裏沒用麽?保持軍事威懾力就是老百姓幸福安***活的一部分!所以,今天既然坐到這兒來了,各位不要以敵視或生氣的心態打量我,我也擺正自己的心態,雙方心平氣和交流,盡量不吵架,好不好?”


    五個人相互看看,一時間竟有些冷場。


    隔了會兒李岸道:“白市長好口才,一口氣把我們想說的都說掉,我們都不知道說什麽了。確實,甸鬆城中村拖這麽久,大夥兒都拖得身心俱憊,壓力也大得不得了,來自原單位的、老領導的、親戚朋友的,總之生活……如白市長所說生活質量一落千丈。我們滿肚子苦水,外麵罵我們自討苦吃,唉,一把辛酸淚啊。但幾年來我們始終堅持一條,也是曆任市領導、區領導、分片領導始終不願意正麵回答的,那就是拆.遷——你們換個說法叫搬遷,到底正府行正命令說了算,還是法律條文說了算?領導們當然解釋都是一碼事兒,正府行正命令的依據就是法律條文,可我搬出法律條文為什麽不認賬?真理愈辯愈明,可以坐下來一條條理論嘛!殺人犯還允許聘請律師法庭辯論呢,為什麽不給我們搬遷戶公開陳述理由的機會?”


    一說翟懷育的火就躥上來了,一拍桌子道:“每次要拆要搬的時候正府、居委會、城管、警察幾堂會審,恨不得把我們扔進油鍋裏炸!等我們上門討說法,這個沒空,那個開會,回回堵在大門口曬太陽!正府老要我們講理,正府自己講不講理?!”


    李大爺也幽幽來了一句:“別把壓力都給截訪單位和人員,還搞什麽包幹到戶包幹到人。人家小幹部小辦事員拿點工資不容易,我們不想為難人家,再說了,搬遷補償他們做得了主?都是市領導說了算。”


    提到截訪,楊大媽肚子氣:“以前我在居委會是配合正府搞過截訪,截訪也要人性化,別動不動晚上九、十點鍾敲門,就算我們老上訪戶不睡覺,人家截訪人員也要睡覺!發動群眾鬥群眾,打疲勞戰,太缺德了吧?!”


    眼看火藥味越來越濃,白鈺安如泰山,穩穩當當道:“各位反映的問題肯定在一定範圍內存在,所以今天我來了,我的任務是傾聽,是記錄,全麵掌握大家的不滿和訴求,繼而尋求一攬子解決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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