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裏對右壩村民哄搶農用化肥事件的處理可謂雷厲風行,事實上,捅這麽大漏子造成轟動全網、使得省市兩級都背負壓力的事件,不拿幾個幹部開刀根本交不了差。


    處理決定包括:


    右壩村村民李懷山路見貨車側翻非但不上前援救,反而跑回村一路大叫“快去搬化肥”,喚來四十多名村民哄搶,負有主要責任並觸犯刑法,現對李懷山予以拘捕候審。


    右壩村村委會以村主任吳東為首的村組幹部,在哄搶事件中毫無作為,不進行任何勸阻,部分村組幹部還參與哄搶,在群眾中造成惡劣影響,現對吳東等人全部免職,並對觸犯刑法、治安管理條例的進一步追究。


    苠原鄉派出所在哄搶事件發生後,出警遲緩,反應滯後且對右壩村情況一無所知,嚴重影響縣鄉兩級事故調查組開展工作,現對派出所所長劉大熊予以停職檢查,對派出所政委徐懷所予以黨內警告處分,對派出所副所長張章予以黨內警告處分並調離苠原鄉。


    苠原鄉主管政法、治安副鄉長楊江對哄搶事件的發生,以及派出所出警遲緩、解決事件不力等問題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現對楊江予以戒勉談話、全縣通報批評的處分。


    處理決定還要求苠原鄉黨委正府從今年以來發生的一係列事件中吸取教訓,認真總結,深刻反思,轉變思路,拿出切實可行的整改措施加強製度建設和作風建設,避免今後發生類似事件給商林乃至通榆造成負麵影響。


    這樣的處理,這樣的語氣,可以是近幾年來比較重的一次,字裏行間透露縣領導對簡剛嚴重不滿,就差指著鼻子罵了。


    處理決定下發後第三天,在黃曉鬆大力協調下趙天戈順利從森林**調到商林,擔任苠原鄉派出所副所長——主持全麵工作,這叫以副代正。


    任命通知正式下達前一天,趙天戈已到縣**局接受了談話,回來後非要跟白鈺大醉一場,還硬拉著藍依加入。


    趙天戈很清楚這回若不是白鈺力薦,自己壓根沒半點機會。因為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縣鄉兩級采取人海戰術,最終收回被哄搶化肥也就是時間問題,未必非自己不可。


    而時間拖得越久,隻會給簡剛等人更多壓力,跟白鈺沒半毛錢關係。


    再退一步講,不通過這次機會由縣領導親自出麵疏通,憑趙天戈的能耐再挖空心思頂多轉到鄉派出所當副所長,與如今主持工作有天壤之別。


    以副代正,遲早會把“代”字去掉,因為鄉派出所是副科級建製,趙天戈以副科實職出任並無不妥。


    當晚趙天戈喝醉了。


    他喝得又急又猛,還非要表達“最最誠摯的謝意”,沒吃幾口菜就骨碌兩杯四兩下肚,很快便有了醉意。


    反反複複就念叨兩句話:


    我就服兄弟!


    沒說的,以後跟著兄弟幹!


    三人就在藍依二樓宿舍裏小酌,她難得露出真容,趙天戈當即驚為天人,隻礙於她在旁邊沒吱聲。


    喝到最後腦子糊塗了,緊緊握著白鈺的手說:“妹子太漂亮了,別錯過,錯過你你你就是有眼無珠!”


    藍依聽得抿嘴一笑,轉身進了廚房。


    吃完架著趙天戈下樓時,白鈺一本正經對藍依說:“他是酒後吐真言。”


    “你呢,沒喝多吧?”她問。


    “我酒後隻會亂來……”


    他做出張牙舞爪的樣子,被她嬌嗔地輕拍一下,“砰”地關上門。


    回宿舍路上遠遠看到楊江搖搖晃晃從另一側過來,白鈺機敏地閃到漆黑處。


    唉,幾家歡樂幾家愁,這邊替趙天戈成功轉到地方工作慶賀,那邊楊江借酒澆愁愁更愁。


    作為掛職鍛煉幹部,盡管戒勉談話和全縣通報批評兩項處理都不會在檔案裏留汙點,但事實發生了難免雁過留痕,起碼是楊江掛職鍛煉期間的敗筆,對於今後提拔重用將產生非常負麵的影響。


    接下來楊江要琢磨的是,到底有沒有必要繼續留在苠原!


    ——空降幹部的風險就在於此,這也是白家對白鈺執意下基層持謹慎態度的原因。


    不接地氣,難以與民眾打成一片,必須依賴當地體製力量開展工作。倘若上有簡剛這樣鐵腕人物,下有除了溜須拍馬全無是處的劉大熊,類似楊江的遭遇是必然的。


    月光下拿鑰匙開門,換了好幾把都不對,唉,今晚被趙天戈連哄帶勸也喝了不少,正準備扶牆清醒下,陡地陰暗的角落裏冒出個人,輕聲叫道:


    “白鄉長……”


    白鈺猛吃一驚,錯開身體退了半步,巧妙掩護右手掏出匕首藏在腕間,定睛看時卻是財政所長邱彬,微微鬆了口氣,道:


    “這麽晚了邱所長有事?”


    “進屋再說。”


    白鈺想了想,定下神來終於找到鑰匙開門進去,邱彬象做賊似的探頭張望一番,反鎖好門聲音還是很輕:


    “有個情況,想來想去要向白鄉長匯報一下,防止……防止後麵生出事來。”


    “你說。”


    “今年是包主任連續第二年討要鄉裏扶貧資金往來明細賬簿,去年這個時候要過一次,當時王鄉長直接主管財政所,沒答應;年初包主任又要,楊江請示簡書記後又沒答應;今天下午他第三次找我,說跟白鄉長打過招呼,您答應了,”邱彬道,“當時您不在辦公室,打電話也沒接;我說會計需要時間整理,先搪塞過去……”


    白鈺從果盤裏拿了隻蘋果扔給邱彬,沉思片刻道:


    “包主任要看賬簿的理由是什麽?”


    “檢查、複核鄉正府工作報告,重點是報告裏提到的全年財政預算和扶貧資金使用情況。”


    “既然包主任有據可依,那就如實提供唄。”


    邱彬放下蘋果不安地搓搓手,聲音壓得更低,道:“公開賬簿報表已經提供給包主任了,他,他,他要看真實的那套……”


    白鈺一震,難以置信道:“這麽說這段時間我看到的資料數據都是假的!鄉財政跟村委會一樣居然存在明暗兩套賬?”


    “在商林各鄉鎮兩套賬是公開的秘密,縣領導也知道故意裝糊塗罷了,”邱彬解釋道,“主要原因在於扶貧資金來源眾多、金額巨大,不可能每個項目都按下劃用途去做,也不可能每筆錢都分給老百姓,鄉裏要統籌一部分,有時還要上繳縣裏一部分,剩下的才走公開渠道——您別以為鄉領導想從中撈油水,而是迫不得已,說實話偶爾財政太拮據都要靠扶貧資金發教師工資……”


    白鈺恍然,怪不得自己拍板扣壓扶貧支農資金引起簡剛強烈不滿,緊急召開黨委會,指使楊江萬鈞炮轟,原來自己無意間把商林各鄉鎮的潛規則捧到台麵上,很有可能成為引發一場大災難的導火索!


    酒意漸消,思維逐漸清晰起來。


    “如此重要的情況你應該在我接管財政工作時就匯報,為何拖到現在?!”白鈺語氣嚴厲地問。


    邱彬低著頭沮喪地說:“有人說您主管財政是暫時的,過陣子還會交給楊江,所以能不說的事情盡量別說……”


    白鈺怒極反笑:“請問這位‘有人’是什麽人?”


    “尤德山,他說是簡書記的意思。”


    豁然開朗。


    對尤德山傳達簡剛的“旨意”,邱彬當然言聽計從。然而右壩村民哄搶農用化肥事件導致楊江被處理,簡剛為首的鄉***受到縣裏重重敲打,以邱彬的老練看出楊江大勢已去,簡剛也不被待見,自然主動向白鈺靠攏。


    又想起在蘆溝村蹲點時包育英說過一句話——我自願來苠原的,人大主任位子也是我自己挑的,但目的並非安享晚年,我有很重要的任務,以後或許需要你幫忙……


    想到這裏,白鈺緩緩道:“包主任是跟我提過要查賬的事,我不管你手裏有幾套賬,但提交鄉人大的賬簿必須真實可信,其它我不再多說。”


    邱彬肅容道:“我明白了,請白鄉長放心,今後我一定全力配合做好工作。”


    目送邱彬離開,白鈺深深吸了口氣。


    在苠原呆的時間越長,越感覺到水麵之下深不可測,如同眼前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黑暗中隱藏了多少醜惡和可怕的東西!


    縱使楊江,此刻白鈺都懷疑他都沒聽說過財政所兩套賬簿的事,因為楊江隻主管財政,並不涉及扶貧資金使用與分配。簡剛就是通過分而治之的方式,躲在幕後牢牢控製大權。


    直到自己被縣裏明確經濟副鄉長,同時主管財政和扶貧,邱彬騎牆不下去了,簡剛也有失控之感。


    難以解釋的事太多了:荊家寨村前任村主任猝死;村扶貧賬簿上交到鄉裏;涉及宥發集團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捐贈,以及縣領導對簡剛不待見到透過**表達不滿,卻也不敢利用右壩村民哄搶事件把他拉下馬。


    到底誰在背後支持簡剛?


    簡剛掌控苠原僅僅為了撈取扶貧資金的油水麽?


    更激烈的戰鬥還在後麵嗬……


    看著黑沉沉的夜空,白鈺腦裏閃出詩人海子的詩句:


    黑雨滴一樣的鳥群


    從黃昏飛入黑夜


    黑夜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走在路上


    放聲歌唱


    大風刮過山岡


    上麵是無邊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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