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洋洋在郵件寫道:


    “越分析審計組數據,越覺得之前一心想以鬱磊或張犖健為突破口的方向有誤,他倆本質上跟沈煜能、尹榮一樣屬於中層指揮者,很多情況下隻口頭指示都不留痕跡的,所以我把目標轉移到始終貫穿上市籌建全過程且目前還牢牢掌控渚固重型機械的董事長袁小泉,這一查發現大問題!


    從專案組、審計組談話筆錄推測,袁小泉理論上跟尹榮、鬱磊一個派係,而與沈煜能、張犖健水火不容,可細究賬表簿冊——數字從來不會撒謊,袁小泉其實並不聽從集團高管層任何人指揮,而直接聽命於京都某人!


    籌建組解散張犖健調到渚泉後,袁小泉真正執掌大權從後台走到前台,此後數年裏熱衷於資本運作、收購並購,最火爆的時候同時四十家公司在手裏談,一年內資金吞吐量數百億,既掩蓋了巨額洗錢的操作,又巧妙騰挪實施了令人瞠目的利益輸送。


    審計組正在追蹤一樁很蹊蹺的收購案,我提前拿到核心數據並做了逆向跟蹤——請京都***工作的同學協助。京都有家注冊資金150萬、賬麵資產87萬的高科技公司,被渚固重型機械以17億價格收購,其中商譽、無形資產、專利等估價占97%以上!


    那家高科技公司法人代表是京都開出租車的司機,隨後我調閱了其股東名冊,篩選後鎖定一位叫呂斯的人,因為他還出現於另一樁收購案股東名單裏。輾轉追查了十多天,再結合固建重工內部舉報,偶然機會發現袁小泉在集團駐京辦任職期間與呂斯有張合影,再運用大數據全方位搜索,發現此人竟然被劃入‘不可查詢’類別,就是說屬於保密範圍職業。


    但信息社會不存在絕對秘密,有關呂斯的線索越來越多,直到今天上午我又找到一張呂斯在原山某風景區的照片,陪同者居然是呼嘯!


    我向專案組領導請求傳喚呼嘯質詢——公考頂包案裏呼嘯也是活躍人物,有可能起到穿針引線的重要作用,傳喚並無不當,但楚主任以程序為由拒絕了。


    十分鍾前我嗅到危險的氣息,我發現酒店門口有行跡詭異者出沒,我感覺到似乎觸及某個禁區,一張巨網悄無聲息向我罩過來……


    呂斯將成為整個案子的關鍵,涉及到呼嘯、袁小泉甚至更高層級,這就是我最後留下的線索。


    永別了,方書計!


    鍾洋洋即日”


    看到最後一行字,方晟禁不住熱淚滾滾而落,憤怒地將手機砸到被子上,胸口急劇起伏,憋在心頭的鬱積之氣尤如翻騰的岩漿,燙得全身著了火似的。


    手機響了。


    是穀誌偉打來的,語氣沉痛地說:“不好意思打擾方書計休息,有個重要情況需要匯報,警方在郊區一處廢棄工地裏發現鍾洋洋同誌的屍體……”


    “啪”


    手機從手掌心滑落掉到地板上,方晟呆呆站立,渾然不顧裏麵傳來穀誌偉焦急的聲音:


    “方書計……方書計您還好吧……方書計……”


    四十分鍾後,大雨滂沱中方晟出現在渚泉市郊西南角廢棄的建築工地,此時四周都已封鎖,刑警們仍在附近地毯式搜索以期發現更多線索。


    凶手手法專業而利落,一刀割喉隨即用膠帶層層纏住傷口居然沒濺出一滴血。燈光下鍾洋洋神態平靜而安祥,嘴角間甚至有種求仁得仁、死而無憾的笑意。


    蹲在旁邊,方晟伸手一寸寸撫過鍾洋洋的臉龐,分不清流淌的淚水還是雨水,身後二三十人肅穆打著傘靜靜佇立。


    良久方晟慢慢站起來,環顧眾人鏗鏘有力說:


    “鍾洋洋同誌犧牲了,但鍾洋洋同誌不會白白犧牲!我可以向各位,向所有人保證,凶手一定會被捉拿歸案,罪魁禍首一定要為此付出慘重代價!”


    沒多會兒穀誌偉率人小跑步過來,沒到跟前就報告道:


    “方書計,東南角方向有條鄉間小路提取到腳印,懷疑凶手所留。因為這裏不是凶殺第一現場,初步推測凶手綁架鍾洋洋同誌後在車上下毒手,然後開到這裏拋屍。他們是把車停在村裏,背屍穿過田野扔到工地……”


    “過去看看!”


    方晟話音剛落,魚小婷、老吳、小吳等快步隱入黑暗。在雨中等了二十多分鍾,隻有老吳小吳回來,貼在方晟身邊說:


    “她找到逃竄痕跡了……為防止打草驚蛇她堅持獨自追蹤,讓咱倆負責您的安全。”


    獨來獨往向來是魚小婷的習慣,多年以來勸過多少回總是改不掉。


    方晟默默歎了口氣,一言不發大步轉身上車,直到回別墅都沒說話。


    淩晨五點多白翎接到電話,聽完原委心疼地說:


    “一夜沒睡吧?當心身體,現在可不是黃海那陣子能熬夜啊。竇曉龍應該能理解的,誰都想不到對手殘暴成這樣,簡直喪心病狂了。”


    “上午幫我查到呂斯的全部信息!”


    “盡力而為,不過方晟,我可有言在先,從鍾洋洋遭遇來看呂斯跟我、魚小婷一樣享有一定級別的風險保護,一旦調查觸發對方會收到警報!所以不管他真實身份怎樣,涉及到誰,你務必要冷靜,切不可率性而為!”


    方晟平靜地說:“明白,我會掩飾得很好,你放心。”


    白翎歎道:“你越這麽說我越不放心,方晟,渚泉不是昔日黃海,我們的刀愈發砍不下去,我們每前進哪怕小半步都要付出數倍、數十倍努力甚至代價,縱使如此還未必能笑到最後……懸案太多了,去年老劉飛機失事遭到狙殺的案子不也沒破嗎?想想他那個級別都窩窩囊囊接受現實,你那點小案子算什麽,對不對?方晟,方晟,聽我說一句嘛,行不?”


    “走一步算一步,我很想知道呂斯到底是誰。”


    “你這個態度,我都不敢告訴你。”


    “小婷已經跟過去了,凶手層麵隻到那個程度為止,後麵怎麽樣,這會兒我也不確切。”


    白翎沉默了數秒鍾,道:“好吧我答應你,但你最好睡會兒,不然整個一天都沒勁,糟糕的精神和情緒會嚴重影響你的判斷力。”


    “行,我也答應。”


    放下電話,方晟哪裏睡得著。


    實在坐不住推門出去,圍著別墅踱了二三十圈,捱到六點多鍾才撥通竇曉龍手機如實告知這一噩耗。


    竇曉龍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連續說了七八個“這”,喉嚨似被掐住似的。


    都沉默了二三十秒鍾,然後兩人同時說話:


    “我……”


    “你……”


    又都停了會兒,竇曉龍搶先道:


    “方老弟,對於洋洋的不幸我非常難過,後麵不單渚泉,我這邊也要對其親屬特別是孩子有所表示和擔當。但我想說的是,現在你我都不是難過的時候,也不能……不能用‘化悲痛為力量’那句話!國企改製的難度……我心知肚明,事實上隴山問題也不小,背後同樣涉及到京都某個大人物,上個月、這個月我連續躲過兩次車禍,嗯,人為製造的車禍,要比狙擊步槍斯文些。越到這個時候咱倆越要沉住氣,慢慢周旋,時間和機會在咱們這邊,方老弟認為呢?”


    方晟還想說什麽,抬頭瞥見張犖健在秘書陪同下遠遠走過來,遂草草數語結束通話,繞了個圈子迎上前。


    張犖健早就看到他,大步過來連聲表示清早剛醒就聽到鍾洋洋的不幸,相當震驚相當難過,也對企圖阻止案件調查的幕後黑手行徑感到憤慨,說上午要叮囑戈亞南等市局領導把破獲此案作為今年首要任務雲雲。


    神情漠然聽完張犖健的表態,方晟瞟了他秘書一眼,後者會意忙不迭避了開去。


    “聽說過呂斯這個人嗎?”方晟單刀直入問道。


    張犖健凝神思索——從表情看不似作偽,隔了片刻道:“腦子裏有印象,就是不太清晰……好像到集團來過,身份挺神秘……讓我想想……”


    他站在綠化帶邊小幅度踱步嘴裏念念有辭,繼而道,“當時籌備組在開會,袁小泉聽到有人通報招呼都不打就跑出去,過了會兒似乎意識到不太禮貌,讓秘書把我叫出去介紹與他握了下手,說是從京都來的呂先生,語氣很恭敬與袁小泉平時眼高於頂的態度迥然不同。當晚沒有叫我作陪——因為籌備過程中的不愉快,到上市前夕袁小泉與我幾乎公開翻臉了,而且當時集團高層已傳出我要調出去的風聲,沒必要假客套。”


    “呂斯來原山幹嘛,有解釋嗎?”


    張犖健不清楚方晟大清早撇開鍾洋洋的死不管糾纏於呂斯的目的,憑經驗呂斯應該是案子關鍵人物,措辭更加謹慎:


    “袁小泉介紹說呂先生到原山旅遊,但第二天據我所知集團高管以及袁小泉都沒有陪同,此後再也沒見麵。”


    “來的當晚哪些人作陪?”


    “嗯,聽說尹榮等高管都有參加,省裏也有領導出席,恐怕唯獨沒通知我吧。”張犖健耿耿於懷道。


    “呼嘯同誌也在其中?”


    “那……那就不清楚了。”


    並肩走到宿舍大門前,張犖健見方晟滿眼血絲,形容憔悴,關切地說:


    “要不上午的會您不必參加,我臨時說幾句就行了,然後找相關部門討論一下洋洋善後事項……”


    方晟也沒推辭,淡淡道:“那就辛苦犖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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