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打算怎麽辦?”我將紙巾遞給第二任縣委書記遊有餘,關切地問。


    遊書記接過紙巾,擦了擦淚水,接著說:“但我沒有趴下,而是堅定地站著,為改善月光縣的環境而奔走。月光縣有一條大淩河,河水穿城而過,給兩岸人員往來帶來不便。縣裏經請示上級批準立項後,決定建一座收費淩河大橋,以取代很久以前建的那個老舊的、通行能力嚴重不足、安全係數不高的那座橋。”


    遊書記說:“這也是幾屆縣委、縣政府想建而沒有建的,是群眾企盼已久的。淩河大橋總投資約9.6億元,資金采取‘向上麵要一點,自己籌一點,向銀行貸一點,建設單位墊一點’的辦法解決。”


    “這是好事啊。”我說。


    “是啊,可把好事辦好不容易啊。你不知道,在月光縣,辦一件好事有多難?”


    “怎麽難啊?”


    “做出建橋決定不到一小時,找我要求承包工程的人就一個接一個,一批接一批的來,我的手機和辦公室的電話也一直響個不停。省、市、縣條條塊塊、方方麵麵都有人跟我打招呼,都是有‘來頭’的。”遊書記說。


    “要麽是對我的‘政治前途’有影響力的,要麽是對月光縣相關工作能施加影響的。當然,還有一些是老同學老朋友,他們自認為跟我關係不錯,認為我會幫忙。”遊書記說。


    “你打算怎麽做?”我問。


    “假若是你,你會怎麽做?”遊書記忽然問我。


    “關鍵是你,而不是我。”我笑著把球踢了過去。


    “你猜猜。”他直視著我。


    “那我怎麽猜得著?”


    “沒關係,你猜試試看。”


    我開始猜了:“給工程質量最好、價格最低、時間最短、信譽最優的公司做?。”


    “不。”


    “給能給月光縣帶來最大利益,主要是經濟、政治利益的單位或個人去做?”


    “不。”遊書記依然斬釘截鐵地說。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打算給誰做?”我有些懵了。


    “你再接著猜啊。”


    “給權最大的人推薦的公司做?”


    “不。”


    “給跟自己關係最好的人做?”


    “不。”


    “給欠人情債最大的人做?”


    “不。”


    “給能給自己帶來最大政治利益的人做?”


    “不。”


    “給能給自己帶來最大經濟利益的人做?”


    “不。”


    “給給自己業務費或者說回扣最多的人做?”


    “不。”


    “給自己的親戚做?”


    “不。”


    “給你的替身替你自己做?”


    “不。”


    “給你自己的紅顏知己做?如果有的話。”


    “不。”


    “你有紅顏知己嗎?”我笑著問。


    “當然有。你別打岔,接著猜。”遊書記說。


    “給你的情人做?如果有的話。”


    “不。”


    “你有情人嗎?”


    “無可奉告。別打岔,接著猜。”


    “給有黑勢力背景的人或者對你人身安全威脅最大的人做?”


    “不。”


    ……


    “這麽大的事,這麽大的工程,總不能隨便找個人做吧?”


    “那是當然的。你再猜。”


    “你饒了我吧,我猜不出來。”我笑了。


    “再猜猜。”他繼續要我猜。


    “嗯——,我已搜索枯腸,江郎才盡了。實在猜不出,你直說了吧,究竟給誰做?”我說。


    遊書記苦笑了一下說:“除了接聽怎麽也接不完的電話,接待總也接不完的‘說客’外,我還收到不少條子和‘口信’,還有電子郵件、qq、微信,總是離不開淩河大橋工程這件事。”


    “難道這個工程是一塊肥肉,是連妖精都眼饞的唐僧肉?”


    “肥肉、唐僧肉絕對談不上,但應該至少有些肉吃吧,建築商合理的利潤還是應該有的吧。”


    “你是怎麽處理這件事的?”我問他。我隨後的月光之行,必然會遇到類似的問題。因此,我對如何圓滿處理此事抱有極大的興趣。


    “你說我能怎麽處理?我根本沒法處理。我首先是心平氣和地、恭恭敬敬地,如果是同事朋友就嘻嘻哈哈地、嘻皮笑臉地說,感謝您對月光縣工作的關心,月光縣方方麵麵的工作離不開您的大力支持。工程之事,縣裏正在研究,正在研究。我一個人說了不算,但我一定放在心上,放在心上。”遊書記說。


    “這不行,那不行,你放在心上了嗎?”我問。


    “我當然放在心上了,不放在心上怎麽行啊,不放在心上怎麽向這麽多單位和個人交待啊!你可能還沒體會到,這段時間,我被這些電話、微信、qq、條子、‘口信’、說客攪得煩不勝煩,多次想以資金未到位、準備工作不充分為由取消這項工程。”


    “真的嗎?難道僅僅就因為這些‘騷擾’就取消利民工程?取消建橋工程,不利於顯著地改善月光縣的投資環境啊,也不能便利老百姓啊。”我有些疑惑不解地望著他。


    “真的,因為我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滿足了一個人就會得罪許多人,而這些人都是‘得罪不起’的。依了一個部門就會‘獲罪’許多部門,而這些部門也不是‘吃素’的。照顧了一個同學朋友,就會失去許多同學朋友,而同學朋友也是不可缺少的。”遊書記說。


    “我不能因為這項工程,使月光縣更多的工作陷於被動之中;我不能因為這項工程,失去很多單位和個人的信任,失去很多同學和朋友;我不能因為這項工程使我擔任的月光縣委書記這個職務以及以後的‘政治前途’受到影響。”遊書記說。


    “我需要縣委書記這個職務賦予我的寬廣舞台,使我能施展自己的政治才幹,逐步治理好我貧窮落後的月光縣。”遊書記說。


    “真是左也難右也難啊,那後來呢?”我問。


    “理智在起作用,我最終沒有取消這一工程。因為,這畢竟是月光縣人民期盼已久的事,這畢竟能顯著地改善投資環境,這畢竟是我振興月光縣經濟的一部分,我不能放棄。用一句時髦的話說,絕不言棄。”


    “那你怎麽操作呢?”


    “在我沒有任何暗示和指示的前提下,縣長辦公會議了這件事,對把這工程究竟交給誰做存在巨大分歧,議了半天,定不下來。於是,這件事就交給了縣委來定奪。接著,我主持召開了縣委常委會。”遊書記說。


    “縣建設局長匯報了情況,介紹了十餘個公司,除了資質審查外,介紹的主要理由是哪個領導、哪個部門或哪個關係戶打了‘招呼’的。當然還有些人,有些公司,有些話是不能在會上說的。常委們你一言我一語,有的說這個,有的說那個,最後都把焦點轉到我這裏。”遊書記說。


    “你怎麽辦呢?”我問。


    “我首先請馬縣長再說一下看法,再拿個意見。”


    “馬縣長怎麽說?”


    “我看見馬縣長沉默了好久,我相信肯定有不少人找過他。他說,慚愧啊,縣長辦公會議了半天,也沒議出個意見來。既然書記要我再說一下,我就說一下吧。首先,這件事確定難度很大,能夠進入名冊的,大都是有來頭、有背景、有實力、有綜合影響力的公司,不好取舍啊。”遊書記說。


    “馬縣長說,建橋不像修路,可以分成幾個標段,分別給幾個公司做,這是要確定一家公司,一氣嗬成才能幹好的事。所以啊,難度大;其次,我們自己都意見不一。無論是縣長辦公會,還是常委會,大家說的都不是一家公司。”遊書記說。


    “馬縣長說,強調的理由都很充分,看法、認識卻不能統一,很難拍板定奪;第三,實在對不起各位,我實在提不出具體的意見。我表個態,請書記拿個意見吧。書記的的意見,我堅決服從,堅決照辦。”遊書記說。


    “又把球踢給你,這是個典型的‘老狐狸’啊。”


    “雖然馬縣長有‘狡猾’的、推脫責任的表態,但畢竟說的事實話,確定建橋的公司很難,不易拍板啊!但縣委常委會畢竟是全縣最高決策機構,不能總是你一言我一語,必須有在充分理解、統一認識基礎上的果斷決策,不能久拖不決。”遊書記說。


    “因此我說,淩河大橋工程,是關係到全縣人民的大事,是幾屆縣委、縣政府想做而沒有做的。能在我們這一屆動工建橋,是一件大好事,大喜事。我們一定要把好事辦好,上對得起關心月光縣工作的領導和部門,下對得起幾十萬百姓,還要經得起時間和曆史的檢驗。”遊書記說。


    “剛才,大家秉著對這項工程高度負責的態度,推薦了一些公司,這都是一些資質不錯的公司,是好事。你們都要我表態,這個態我同樣很難表啊。我想,這麽重大的事情不應該由我們來決定,還是通過對外公開招標吧,公開招標比較好。”遊書記說。


    “我說的公開招標,不僅僅是對全縣公開,而是對全市、全省、全國甚至全世界公開。我們不傾向於、不指定專門的公司,隻要願意來的,我們都歡迎。在具體操作上,按國際慣例,成立淩河大橋公開招標辦公室,走好招標的每一個程序。”遊書記說。


    “由分管城建的副縣長擔任辦公室主任,聘請各路專家參入,要注重質量、精心組織,力求客觀公正,花最少的錢辦最好的事,確保不出任何紕漏。”遊書記說。


    “哦,說來說去,繞了這麽大的彎,原來是公開招標啊。”我有些釋然,輕輕笑了。


    “是啊,難道公開招標不對嗎?”


    “我沒說不對啊。”我說。


    “我問常委們有無意見,都說沒意見。事情就這麽定了,很罕見的統一啊。”第二任縣委書記遊有餘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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