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途這麽順的神仙,放眼全天庭也沒幾個。星弈剛被人從北天幕後不情不願地拖出來時, 門檻都險些被上門來抗議的小仙們踩破, 紛紛質問他是如何排的星盤, 如何讓仙家也分三六九等, 有的命途多舛不平,有的卻青雲直上,一生坦途。如若是他不給個交代,就踏平這浮黎山。


    星弈統統不見, 他在浮黎宮外敲門聲震天響中安然入夢,就是不見。


    當時浮黎宮中還是一片荒蕪,一個宮人也沒有, 一個會動的活物也不見,連風與雪都像是死的, 泉水冰冷刺骨,稍有攪動便會凝結。若是按照當初那般鬧下去, 浮黎山倒也真有可能被踏平,還是鳳凰明尊過來圍觀,慢悠悠地提點了一句:“鬧甚?人家有功夫針對你們嗎?你們眼中看的是星盤,人家參的是天地五行、混沌之氣, 盤古上神開天辟地時,天地尚且是一枚雞子;這世間千千萬萬濁氣翻湧, 陰陽不平,五行不調,便要用神仙星位鎮壓, 錯一步都將天地變色。人家管星盤的,又不是真的司命,不然地府裏那位司命找誰說理去?”


    還有人不服氣:“你是明尊,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幾時體察過我們這些個小仙散仙的感覺?”


    鳳凰明尊翻了個白眼:“讓給你當,我絕不多說一句話。誰操心你們這些小仙散仙,凡間多的是潦倒人要度化,你們在天庭好吃好穿有俸祿,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眾人被他噎得無話反駁,隻得一個個接著回去了。


    後來玉帝派人給星弈做工作,要讓他開設朝堂,出來現世渡人,也是求爹爹拜奶奶地請了鳳凰明尊過來,附帶著強行把嚇得半死的月老也給拖了過來,一並做星弈的思想工作。都是年輕人,月老巴望著自己俸祿能再加一點,又是給星弈送烏龜,又是給他送仙人掌,鳳凰明尊則很直接,拍案叫板:“星盤之事你不行,應當讓我來。”


    月老在一邊臉都嚇白了。


    星弈挑眉問道:“為何?”


    鳳凰明尊道:“你是無心無情,心外無物;千萬年了,你隻記得盤古女媧這些個上古戰友,對如今的天界已是渾然不覺,我們平常說走棋,自有千變萬化之法,同理,你操縱星盤時也未必隻有那一種辦法。你也得考慮一下當今眾仙的生死,將走法的利害分析清楚了,將弊端降到最小。你可知道,就在一年前,因為你幾步星盤一走,險些害得月宮玉兔命喪黃泉?”


    星弈伸出手指摸著月老送的那隻烏龜的殼子,垂眼不說話。


    鳳凰明尊幹巴巴地道:“無心無情之人,按理說沒有神相。天地鴻蒙之初曾經出來過不少翻攪乾坤的邪魔,我就很奇怪了,您是為何要站在神這一邊,去為正道拚殺賣命呢?走魔道不是更隨性更舒服麽?”


    眼見著星弈不答話,鳳凰明尊繼續說道:“那麽我便姑且猜測,您是良善之人,心存善念,所以不曾入魔。您懷念萬年前的血雨腥風,懷念您的戰友,那麽想必也能體察我們,我們也有仙僚友人,玉兔是天庭和梵天一並關懷著長大的孩子。那個孩子單純良善,您若是見了也會喜歡的。我們此行正是為此,帝君您獨自一人在北天隱居萬年,也該出來走一走,見見如今神界了。如若不行,於情於理,於神界道義,這星盤也該由我掌管。”


    星弈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起身走了。


    月老差點沒被嚇哭,抖抖索索地問他:“明尊大人,玉帝是叫我們來給帝君做思想工作的,不是要你搶他工作啊!好不容易送了隻寵物,眼看著帝君願意說些話了,你說我要不要再送幾百隻烏龜過來啊?”


    鳳凰明尊又翻了個白眼:“激將法,懂嗎?我飛升明尊也就幾百年,要我去管星盤,我就是天上地下頭一隻燒烤鳳凰,等我涅槃後,分一杯羹給你?”


    月老這才擦了擦冷汗:“好說好說。”


    那日之後,浮黎宮門開,星弈也終於出來見了人。


    與眾人的揣測不一樣,這位上古戰神生得年輕而標致,氣息淡漠,行事更是乖張古怪。不論麵前人是玉帝還是小散仙,星弈也永遠都是那一副冷淡模樣,想放鴿子就放鴿子,想玩失蹤就玩失蹤。他第一次上朝那天,眾仙參拜,鳳凰明尊遠遠地瞅了一眼,熱鬧看完了,負手就準備回梵天。


    梵天和天庭到底隔了一個西天這麽遠,其實平常來往並不頻繁,他任務完成了,玉帝欠梵天一個人情,這就結了。


    星弈卻當眾叫住了他。


    那張淡漠無心的麵龐上什麽情緒都沒有,一雙烏黑的眸子也是古井無波:“你說錯了,我不是心存善念,我的的確確是個沒有神相的人。之所以成神,是一念之差。”


    鳳凰明尊猛地頓住腳步。


    一念之差。


    星弈口吻很平淡,誰也不知道這個詞背後的意思,也不知道這句話的前因後果。但是敢說自己是一念之差成了神的人,萬年來隻得星弈一個。仿佛下一個瞬間,他就能將這個帝君之位棄如敝履,將萬年前的輝煌與業績拋諸腦後。


    鳳凰明尊輕聲問道:“那當初,又是什麽造成了這個一念之差呢?”


    星弈沉默著,似乎在回想。


    片刻後他搖了搖頭:“我已經不記得了。”


    歲月太長久,他在這北天的冰雪中獨自呆了這麽長時間,隻等自己和天地鴻蒙時的那一批人一起羽化,然而他始終沒等來這一天,甚而連容貌都未曾變化,仍舊是年輕人的模樣。而他認識的人、聽說過的人,無論是不是在同一邊的,也一個接一個地走了。神仙要老,首先要心智漸老,這才能在外貌上顯出鶴發雞皮,垂垂老矣的麵貌,可星弈甚至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因為他天生無心無情,又長久隔絕人世,自然也無法體會衰朽之苦。


    鳳凰明尊後頭來串門子,也曾跟貪狼、七殺談論過這個話題:“你們帝君還真是個寶。”


    貪狼星附和:“是啊是啊,若是帝君哪一天當真羽化了,也不知道星盤要由誰來掌控。感覺天上地下,就帝君一個人是這種性子了。”


    七殺不做聲,隻是淡哂。


    後來鳳凰明尊和月老一並成了這裏的常客,星弈把烏龜養死了,月老就又送了個仙人掌給他,而後放大膽子順走了浮黎宮中不少的仙草。


    鳳凰明尊則時不時來找星弈下個棋,雖然有輸有贏,但每次勝負分出後,都要幽幽地問一句:“帝君,幾時將星盤讓給我?”


    星弈道:“萬年後罷。”


    今日下朝,鳳凰明尊坐著沒走,星弈也就當他又是來找茬的。這人一個梵天仙家,跑浮黎宮跑得比天庭中人還勤,無非是玉帝被星弈鴿怕了,時時刻刻想要管梵天搬救兵,就怕哪一天星弈甩手不幹了,所以隔三差五就求他來轉幾圈,把“給帝君做思想工作”變成長期任務。


    星弈伸出手,將食指橫放在麵前,小鳳凰嘩啦一聲就飛下來了,穩穩地立在他指尖,抖了抖翅膀。


    鳳凰明尊在旁邊看得直皺眉。


    小鳳凰小心翼翼地往明尊這邊瞥了瞥,謹慎地往星弈這邊挪了挪,縮起翅膀,慫成圓滾滾的一小團。


    星弈用手指撓了撓小鳳凰絨毛蓬鬆的小腦袋:“你是不是有錯要反思一下,嗯?”


    小鳳凰飛是飛下來了,可那朵花還別在他頭頂呢。


    小鳳凰縮得更緊了,瞪著小豆眼看他,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啾啾啾。”


    星弈伸手將頭頂的花拿下來,放在桌邊,抬眼看了看鳳凰明尊:“還有什麽事嗎?若要下棋,你可先行一步。”


    小鳳凰見他把花摘下來了,有點沮喪地垂下頭,伸出翅尖戳了戳星弈的手表示抗議。星弈捋了把他肚皮上的毛,見到這隻鳥又開始一動不動了,略一思索後,又重新將那朵花拿了起來,別在了耳後。


    鳳凰明尊:“……”


    他鎮定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帝君看來很寵愛這隻小肥鳥啊。”


    星弈淡淡道:“與這隻鳥無關,凡人詩言,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裏簪花倒著冠,正取此疏狂意。 ”


    鳳凰明尊微微一笑:“您說得都對,既然不是很寵愛,那麽更好了,我此行不是來找您下棋的,我正是為了這隻小鳥而來。帝君,他是我族下一隻久未化形的小鳳凰,我很喜歡他,可否容我將這隻小鳥討回去呢?”


    很奇怪的,星弈原本已心靜如水。他方才在外麵與自家弟弟說話時,亦有理有據、淡漠冷靜。他生來就是這樣的性子,僅僅為了擺脫如今少帝的懷疑,連帶著這騙局般的大婚都未曾放在心上。然而當他看見小鳳凰這個笑容時,心髒卻鬼使神差地……猛地跳動了一下。


    這少年還不滿十七,明明是青樓帶出的人,明明沾染了一身風塵氣,明明是他隨隨便便挑的一個人——王爺即便是娶娼妓回家,那也得是頭牌,隻要有這個名號在,其他的他都不關心。可偏巧這個笑又是這麽的好看。


    星弈忽而就意識到了一件事,既然成親,那麽眼前的這個人,就完完全全是他的了。如果沒有意外,這漫長而孤獨的一生往後,都將會是這個人來陪伴自己。


    星弈一不留神,手指便順著小鳳凰軟軟的、柔潤的臉頰撫了下去,撫過眼尾,觸摸到了他帶著體溫的發端。束發的金釵被他取下了,潑墨青絲一泄如瀑,披散在肩頭。


    小鳳凰眼睛眨了眨,輕輕叫了一聲:“夫君。”


    星弈怔愣了一瞬,而後溫聲道:“嗯。”


    兩個人都沒成過親,小鳳凰卻將這些細節規矩記得倒背如流,喝合巹酒,吃煮的半生的糖餃子。一步都不能錯。


    星弈和他手挽手喝了交杯酒,看著那碗快要冷下來的蘸水糖餃,以為這個東西同合巹酒一樣,是兩個人都要吃的。小鳳凰趕緊攔住他:“這個是生的,你別吃了。”


    星弈皺了皺眉頭:“生的?我去叫人再——”


    小鳳凰笑嘻嘻地看著他,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是這樣的。”


    星弈便等著他說話。小鳳凰聲音變小了,仿佛也有點不好意思:“這個婚俗,是要你主動請我吃餃子,等我咬一口之後在再問,‘生不生’?然後我要說‘生’,這就是討口彩,可以早生貴子。”


    星弈笑了:“你是男子,我既然迎你回府,便不會在意子嗣問題。”


    小鳳凰安靜了片刻,而後囁嚅道:“可聽說別人結婚,都,都會這樣的……我雖然是男子,不能給你生孩子,但,但是我……”


    後麵想了想,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於是又拿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去看他:“我喜歡你的。”


    星弈沉默了片刻,最後望著他輕輕歎了口氣。


    “傻。”


    這一夜星弈很溫柔。深紅的床簾放下來,將兩個人困在一個美滿的天地間,連呼吸都是滾燙而甜美的。小鳳凰睡過去時,本來是背對星弈的,後來半夜驚醒一次,瞅了瞅身邊人沉穩安靜的臉,自個兒的臉倒是慢慢地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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