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安喝完藥,耿今來端著藥碗出去。


    “要不我扶你出去透透氣?”


    周月上說著,人站到床前。


    從她的視線往下看,是他長長的睫毛以及高挺的鼻梁。白玉般病態的膚色,還有略顯蒼白的薄唇。五官精致,如瓷雕玉刻,脆弱易碎。


    世人都道百城王手腕雷霆,卻不敢私議他罕見的俊美長相。


    前世裏,他們僅有的幾次見麵都是在宮中重大場合之時。他左右跟著親信坐在椅子上,遺世超然,神情冷漠。


    隔得遠,她從未瞧真切過,隻覺得他寡言少語極不屑與人說話。便是麵對恭仁帝刻意的討好,亦是容色淡淡。


    美貌的男子,總是令人心生向往。越是冷若冰霜,越是有女子心生愛慕。闔京上下,暗戀百城王者不在少數。然而百城王不戀女色,不光沒有娶妻,連紅顏知己都沒有。


    世人看他,無不仰視。他在雲端之巔,高不可攀。又猶在山藪間,神秘莫測。


    彼時的她,與恭仁帝一樣,恭敬地喚他皇叔。


    而今,他是自己的相公。


    “相公。”這兩個字在她唇舌之間打著轉,似琢磨般的呢喃。聽在耳中,別有一番難以言喻的漣漪,刮在心口,泛起異樣。


    “出去坐坐,你看可好?”


    她又問一遍,這一次顧安終於正眼看她。


    那長長的睫毛掀上去,底下是一汪深潭。


    瘦長的手伸出來,她先是一愣,接著反應過來,去扶他。他已下床,身體輕靠著她。她的鼻端之間,有藥香縈繞。


    春日的暖陽總是那麽的令人覺得舒適,就算是開始西斜,那金色的餘暉也讓人心怡。耿今來看到他們出來,略一怔神。很快進屋搬凳子,鋪上軟墊。


    然後又進屋拿出一件披風,搭在顧安的身上。


    倒座房那邊,有下人在走動。周月上已摸清楚,住在倒座房的是兩家人,一家是門房和他的妻子,也就是廚房的那位王婆子。另一家是顧師爺的長隨和顧夫人身邊的婆子。


    萬陵縣的大戶,放在京中連小戶都算不上。這樣人家的下人,幾乎都是一家子的多。比如說顧鸞身邊的丫頭,就是長隨的女兒,而顧夫人身邊的丫頭,則是王婆子的女兒。


    兩家自是有兒子的,兒子都在外頭,據說是安排在顧夫人娘家的酒樓裏。


    府中唯一無依無靠的下人,就是廚房的那個打雜丫頭。


    周月上眼睛尖,認出那走動的下人正是廚房的王婆子。王婆子可能是回屋取什麽東西,眼神不停地往他們這邊瞄。


    府裏的下人們大多極少見到顧安,免不了有些好奇。何況還是差點病死又活過來的人,那更得多看兩眼。


    “王媽媽。”


    王婆子嚇一跳,看著笑吟吟的周月上,覺得臉頰還疼。這個鄉下丫頭不光能吃,還有一把子力氣,那巴掌打得人生疼,她到現在還覺得臉火辣辣的。


    還沒等她避開,周月上已走到麵前。


    “王媽媽,這是要去準備晚飯嗎?”


    “是。”


    “王媽媽是知道的,我今天鬧肚子。要是晚上吃了媽媽做的飯,又鬧上了,那該如何是好?”


    王婆子臉色一變,眼神有些躲閃,“大少夫人,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沒什麽意思,我是說要是我今天吃東西後還拉肚子,那麽我就懷疑是你存心報複我,在我飯裏下藥。”


    “你血口噴人!”


    周月上冷冷地笑著,大眼盯著她。她被看得心裏發毛,汗毛跟著豎起來。這死丫頭,眼睛太嚇人了。


    一想到她是在陰間走過一遭的人,更是覺得莫名心懼。


    “在我們村裏,我是有名的為吃拚命。誰要讓吃得不痛快,那就是我的仇人。所以王媽媽給我準備的飯可得用心,否則我可是什麽都做得出來的。”


    王婆子被她語氣駭到,這死丫頭的事她當然聽說過一二。說是整個下河村周邊的能吃的,山上長的水裏遊的,這丫頭都能找得到,逮什麽吃什麽。


    為了搶吃的,差點打死人。


    “奴婢不明白大少夫人說什麽,奴婢隻是個下人,夫人吩咐做什麽飯菜,奴婢就準備什麽,萬沒有存私心的道理。”


    周月上拍拍她的肩,細瘦的身體似乎蘊藏著無窮的力氣,差點將她身子拍沉下去。周月上隻當她心虛,並未懷疑自己的力氣。


    “沒有就好,要是有…我對付不了別人,收拾你一個下人還是有法子的。”


    說完,她眨了一下眼,用那種你懂的眼神看著王婆子。


    王婆子忙直起身子,快速告辭。


    周月上看著她略為倉惶的背影,笑了一下。


    這一切,那邊顧安主仆看得分明。


    顧安眼神深邃,見她轉過身,垂下眼皮。


    耿今來覺得少夫人這性子沒什麽不好的,至少不會吃虧。他幾步進屋,再搬一個凳子出來,放到她的麵前。


    “今來越發有眼色了。”


    周月上調侃著,坐在凳子上。


    耿今來有些不自在地撓著頭,去角落裏收拾柴火。


    兩人就那麽坐著,顧安不愛講話,周月上本也不是聒噪之人。向來都是別人揣測她的心思,她極少討好過別人。


    靜坐中,日頭漸漸西沉,夕陽灑在他們身上,鍍上一層金光。


    耿今來偶爾回過頭看,竟覺得他們神態出奇地相似,他們沉默不語,那種高高在上的淡然如出一轍。


    外圍牆下的陰影慢慢延伸過來,周月上覺得有些涼。


    “相公,起風了,咱們回屋吧。”


    顧安不發一言地起身,不用她扶,自己慢慢走進去。


    耿今來看著天色,放下手中的活,淨了手去廚房取飯。


    晚上的飯菜還算不錯,照舊是兩個菜,一個裏麵飄著幾片肉。她看著那滿滿三碗飯,笑了笑,端起一碗。


    “料那婆子也不敢動手腳,若是我再鬧肚子,我就掀翻她的屋子。”


    顧安看了她一眼,沒有作聲。


    又過了三日,這期間倒是風平浪靜,連顧鸞都沒有出現。她也不急,總歸是有人比她更急。不出所料,吃過早飯後,秦氏就派人來相請。


    她悠閑地跟在婆子的後麵,來請她的是人程婆子。程婆子是顧夫人的心腹,丈夫又是顧師爺的長隨,他們夫婦二人在府中下人裏地位最高。


    程婆子眉頭一直皺著,實在是看不上鄉野地方出來的人。


    秦氏和程婆子一樣眉頭皺著,瞧見周月上進了門,也不與上次一般擺臉色端架子。親親切切地讓人搬來凳子,招呼她坐下。


    “聽說你這兩日子身體有些不適,嬸娘左思右想,覺得有些不對。於是派人拿著你和安哥兒的生辰八字一比對,你猜怎麽著?竟是你們八字與咱們家的宅子方位相衝。嬸娘這心裏七上八上,深覺對不住安哥兒,怪不得他在宅子裏養病一年多,半點未見好轉,原是此般之故。”


    周月上瞠目結舌,顧夫人為趕他們走,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現在連八字相克的話都出來了。過幾日他們還不走,那不得開始危言聳聽,說是有性命之憂。


    “當真?那怕是再留不得了。”她麵露為難,一張臉糾結著,“不瞞嬸娘,最近幾日我都在相公麵前念叨著。初時相公不理睬我,被我纏得煩,倒是吐出些許真心話。他覺得拉不下臉麵,這一去柴米油鹽,哪樣不花銀子?他怕是囊中羞澀,不好開口……”


    秦氏臉拉下來,這死丫頭真是個討債鬼。


    怪不得賴在他們家不走,原來真是沒有銀子。暗罵自家老爺多事,還說什麽那堂哥以前如何風光,卻不想已然是繡花架子,內裏空蕩蕩。


    幸好她瞧出不對,要不然還不得被人纏上,砸進去的銀子連個水花濺不起來。


    “這個你放心,嬸娘會定期派人送米糧過去。”


    會送才怪,隻怕就此一次,下不為例。


    “四丫自是相信嬸娘,但相公好麵子,若是嬸娘時時送東西過去,怕他難堪。若不然,嬸娘你備好一年的口糧,我們自己帶過去如何?”


    這死丫頭好大的口氣,張口就要一年的糧食。他們明為三人,實則至少要備上五人的口糧,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得到那個時候?


    “四丫,你有所不知。你二叔看著風光,在萬陵縣是數得上的人物,可到底是拿別人銀子的,每月的銀錢都是有數的。說句不怕你見笑的話,咱們家月月都是等著你二叔的銀子買糧食,哪能一下子拿出那麽多的。”


    周月上低下頭去,嘴裏呢喃著,“那這樣…我不敢和相公再提。要不然,嬸娘你親自去與相公說吧。”


    秦氏若真敢去顧安麵前說什麽,哪裏還會等到現在。


    當下氣苦,暗罵一聲木頭樁子。


    “一年的口糧咱們家還真拿不出來,要不,我先緊著你們,將家中的餘錢拿出來替你們置辦半年的米糧?”


    周月上倒沒真看得上顧家的東西,顧安不可能沒有銀子傍身。最近她吩咐耿今來買東西就已試出來,他們手上有銀子。


    隻不過想惡心惡心顧氏夫婦,一錘子買賣的事。她就不信顧家送過一次還會有第二次,能得半年的糧食也不錯。


    “這樣啊…我再和相公說說…”


    秦氏氣得要死,暗自安慰自己破財消災,先把兩個災星送出去再說。


    這時,內屋裏跑出一個丫頭。


    周月上打眼一瞧,正是鸞胖子的丫頭。


    “夫人。”那丫頭看到周月上,麵露遲疑,低聲在秦氏麵前耳語幾句。


    秦氏眉頭越皺越緊,“三天之久?你是怎麽侍候的,可有給你們小姐吃什麽不該吃的?”


    那丫頭一臉冤枉,低頭不語。


    “走,看看去。”秦氏有些著急,連周月上都顧不上,帶著婆子丫頭去了後罩房。


    周月上見他們消失在內屋,想了想,跟了上去。


    秦氏站在閣樓後麵的茅房前,焦急問道:“鸞娘,可有好些了?”


    “娘…”


    裏麵傳來顧鸞的聲音,似乎極為難受。


    不大會兒,滿臉憋得通紅的顧鸞出來。她的臉脹著,腹部那裏看起來鼓鼓的。那滿腹牢騷的話,在看到跟過來的周月上後,全部咽了回去。


    “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來看看,有什麽能幫上忙的。”周月上無辜地說著。


    秦氏這才看到跟進來的周月上,暗氣自己大意,麵色不好,“四丫,你快回去,莫在這裏添亂。”


    “四丫絕不會添亂的,要是有什麽要幫忙的嬸娘盡管開口。咦…怎麽瞧著鸞妹妹的肚子…像村裏有身子的婦人…”


    “你胡說什麽,趕緊回去。”秦氏麵沉著,朝程婆子使眼色。


    程婆子走到周月上的麵前,“大少夫人,您請吧,奴婢送你回去。”


    周月上倒並不是非要看笑話,自然不作逗留,臨走之際,還盯著顧鸞肚子看了許久。那眼裏全是滿滿的懷疑,隻把顧鸞氣得跺腳,羞臊得沒臉見人。


    她一走,顧鸞就喊起來,“娘,你快把她趕出去,女兒再也不想看到她。”


    “你喊什麽。”秦氏忙捂著女兒的嘴,厲眼看著顧鸞的丫頭,“春融,你杵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快去請大夫。”


    “別請大夫,羞死人了。”


    “有什麽可羞的,不過是積了食。”


    “還不快去!”秦氏朝春融怒喝著,春融慌忙跑出去。


    周月上未回屋,守在垂花門的一側,靠在牆上。看到春融跑出來,冷笑道:“有人真是遭報應,嘲笑別人鬧肚子,不想自己同樣蹲在茅房出不來。”


    春融腳步一停,回頭狠瞪她一眼,接著跑出大門。


    她挑眉笑著,半點不避。


    半個時辰後,大夫進門。


    搭了半天脈相,摸著胡須給顧鸞開了一貼瀉藥。心裏犯著嘀咕,暗道顧家的人真奇怪,一個拉肚子,一個拉不出來。


    他背著藥箱出門,疑惑地看著門口的周月上。


    “大夫,我是來感謝你上次開的藥。你真乃神醫,一貼藥下去,我就好了。”


    送大夫出來的程婆子臉色有些不好,心想這鄉下丫頭好生沒見識,一個普通的大夫,在她眼中居然成了神醫。


    好聽的話,是人都愛聽。大夫一聽這恭維,高興地捋起胡須。


    “大夫,我家小姑子是何病,怎麽肚腹大得嚇人?”


    她不提,大夫還不記得顧鸞肚子是大是小。她這一提,大夫就想起似乎顧家小姐的肚子比尋常閨閣中的女子大上許多。


    “萬大夫,奴婢送您出去。”


    程婆子出聲打斷,送萬大夫出了宅門。


    “我是吃多了鬧肚子,想必鸞妹妹亦是受胃口大所累…”


    她聲音不小,出門的萬大夫聽得清楚。眉頭一皺,一個女子吃到積食不通,那就不止是一般的能吃。想了想,沒有回同壽堂,而是轉去縣後衙。


    且說他開的一貼瀉藥下去,顧鸞接連跑了四五趟茅房,肚子才算舒坦。


    眼看著自家主子好受了些,春融才敢添油加醋地把周月上堵在垂花門奚落她的事情一說。顧鸞一聽,又羞又氣。


    心裏把周月上恨上,不顧身子還虛就跑去尋秦氏。


    秦氏正頭疼著,靠在床上歇著。


    “娘,您趕緊把他們弄走,女兒是真的忍不了。”


    “你如此沉不住氣,以後要如何壓製得住別人?”


    “女兒不管,她竟然說我像有身子的…我忍不了。娘,你和爹為何忌憚那病秧子?我聽人說,大堂伯父早被聖上厭棄,現在不是過是個養馬倌。那病秧子看著隨時要咽氣,大堂伯父一家哪裏還有起複的可能。他們現在要靠我們家,憑什麽女兒還要受他們的氣?”


    女兒說得有理,秦氏何嚐不是作這般想。可老爺那性子,她是百般規勸不得用。要不然,哪裏用得著自己謀劃。


    鸞娘正是議親的關口,她已與縣令夫人搭上話。縣令夫人娘家的庶弟與鸞娘年紀相當,若是八字相合,此事必定能成。


    縣令夫人極重家風,也極為看重風水命格。要是她知道顧家留有兩個那樣的瘟神,恐怕會有變故。


    她趕緊安撫女兒,“你放心,就在這幾日。”


    “我一日都等不了!”


    顧鸞扭著身子坐下,不經意瞧見自己腹中堆積的贅肉,想起那死丫頭的眼神和說過的話,“哇”地一聲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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