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起淮耳聽著這話忙跪了下去,屋中燭火通明, 而他屈膝跪在這鋪著毛氈的地上, 脊背挺直,下頜收緊。


    此時夜色已深, 也不知是不是哪一扇未曾緊閉的軒窗處漏進來了一些風,竟打得屋中燭火輕輕晃動,卻是讓這原先明亮的室內也變得有些昏暗起來了。陸起淮未曾辯解也未曾推脫, 他隻是這樣直直跪在這地上開口說道:“今次之事, 的確與兒子有脫不了的幹係。”


    沈唯聞言也未曾說道什麽。


    她仍舊端坐在圈椅上,手上握著溫熱的茶盞, 一雙杏目放在陸起淮的身上卻是在等他繼續往下說。


    陸起淮眼見著沈唯麵上的神色便也未曾遮掩, 他隻是開了口把今日的事先與人細細密密說了一遭:“今日在外院的時候,兒子便發現二弟和霍家一個丫鬟走得很近,那丫鬟…”他說到這是又悄悄抬了眼朝沈唯看去,跟著一句:“正是今日溺水的青柳。”


    等說到這——


    他見沈唯仍舊靜默著未曾開口便又繼續說道:“原本兒子是想先行離開, 隻是那處就一條小道,兒子怕引得他們誤會便打算等他們走後再行離開也不遲。後來, 兒子便發現二弟給了那丫鬟一錠銀子還有一包藥粉…”


    “那時兒子雖然覺得奇怪卻也未曾多想,沒想到…”


    陸起淮說到這卻是稍稍停了一瞬, 而後才又繼續說道:“等我回到外院的時候便發現給我斟酒的丫鬟正是起先和二弟說話的青柳, 因為兒子心下覺得奇怪,青柳遞來的酒便也未敢多飲, 卻沒想到那丫鬟故意弄濕了兒子的衣服又要帶兒子去換衣服, 兒子沒辦法這才和人一道出去了。”


    沈唯耳聽著陸起淮這番話終於皺了眉。


    她原先在霍家的時候心裏便已有了幾分猜測, 隻怕今日之事和陸起宣有著脫不了的幹係,若不然他也不會查也不查就直接在趙紈他們麵前認下了陸起言的罪過…想來那陸起宣就是怕倘若當真仔細查上一番,保不準也會把自己牽涉其中。


    雖然書中就曾多次說道這位陸起宣雖然年少卻是個不好惹的主。


    可沈唯隻要想到陸起宣如今也不過十四的年紀,行事卻已如此歹毒,如今更是為了自己的前程連自己的親弟弟也可以出賣,心下便覺得有些不舒服。


    陸起淮察覺到沈唯麵上的異樣便輕聲開了口,關切問道:“母親,您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沈唯聞言也隻是說道一句“無事”,她把手上的茶盞置於一側的高案上,眼看著仍舊跪在地上的陸起淮便開了口:“你先起來…”等陸起淮起身後,她才又問道:“既然你心裏有所懷疑,那丫鬟又怎麽會死,還有陸起言又是怎麽回事?”


    陸起淮是先謝了人一聲才起了身,等到重新入座後他便輕聲回道:“兒子雖然隻飲了一點酒卻發現跟著那丫鬟出門的時候便已頭昏腦脹、身子發熱…”


    他這話縱然說得有些委婉可白皙的麵上卻還是止不住沾了些緋紅。


    陸起淮抬了眼朝沈唯看去眼見她臉色微沉便知她已明白那藥的用途,因此他便又重新低了頭繼續與人說道:“這些下九流的手段,兒子以前在坊間的時候也曾有所耳聞,卻未曾想到有朝一日兒子竟也會…”


    他這話也未曾說全,隻等前話一落便又跟著一句:“兒子知曉今日是昌平郡主的生辰宴生怕鬧出什麽不敢挽回的事丟了您和陸家的臉麵,索性便把那個丫鬟打暈了過去。而後兒子便自尋了一個隱秘地用冷水醒神,等到回過神後才又尋了個醉酒的緣故找人去重新換了一身衣裳。”


    “好在兒子今日所用不多,那藥性也不算強,至於三弟…”


    陸起淮說到這的時候,臉色也有些不好。


    他擰著眉細細想了一回後才又試探性得輕聲回道:“先前飲酒的時候三弟就在我身側,想來是後頭觥籌交錯的時候,三弟誤食了也不一定。”


    他這話說完也未曾聽到沈唯開口便又重新抬了眼朝人看去,眼瞧著沈唯麵上的探究之色,陸起淮的臉色一變,他重新屈膝跪了下去,待朝人行了一個大禮後才又繼續說道:“母親,兒子所言字字屬實,絕無半點弄虛作假。”


    陸起淮的臉色慘白,就連唇色也有些發白,唯恐人不信他是又緊跟著一句:“兒子的確不知三弟為何暈倒,也不知青柳是怎麽死的,倘若兒子知曉絕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沈唯耳聽著陸起淮這一字一句卻始終不曾說話。


    她隻是低垂著一雙眼,麵色平靜得看著他…陸起淮這話聽著倒是有十分真,可究竟如何,想來也隻有他自己知曉了。


    憑她對陸起淮的了解,隻怕現下他做戲的成分要更大些,或許那個丫鬟真得不是陸起淮所殺,可陸起言身為陸起宣的親弟又豈會不知今日行事?


    既如此,他又怎會誤食那添了藥的酒?


    什麽觥籌交錯,隻怕是陸起淮故意換了酒吧。


    沈唯想著眼前的少年不過十五卻已有如此深沉的心思,收攏在袖子裏的手便忍不住稍稍蜷了些許,可倘若陸起淮真如表麵所呈現的這般純善,他也不會成為本書的主角也就不會有日後的地位了。


    外頭的風又漏進來了不少,屋中的燭火連著跳了幾回也越發顯得晦暗不明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


    沈唯終於收回了落在陸起淮身上的眼,她重新端起原先安置在一側的茶盞,待揭開茶蓋,裏頭的熱氣便迎麵撲來…她便這樣握著茶盞重新飲下一口熱茶,等到喉間潤了才淡淡開了口:“起來吧,我又何時說過不信你了?”


    她這話說得極為寡淡…


    陸起淮雖然應聲起來了,清雋的麵上卻還是添著些躊躇和倉惶。


    他便這樣立在屋中也不敢坐下,一雙鳳目卻是稍稍抬了些許朝沈唯看去,口中是斟酌著問道:“母親可是在怪我?”


    沈唯聞言卻未曾說話,她隻是抬了一雙杏目無波無瀾得朝陸起淮看去,卻是過了很久她才開了口:“他們說到底也是你的兄弟,和你一樣都姓陸——”如今出了這樣的事,陸起言隻怕此生都無緣功名了。


    不過她終歸也未再往下說。


    今日倘若不是陸起淮機敏,那麽出事的便是他,說到底也是那兩兄弟偷雞不成蝕把米,怨不得旁人。


    沈唯想到這便也歇了心下的那抹思緒與人繼續說道:“今次這樁事,無論是不是你所為,隻怕二房都已把帳算在了你的頭上,你…日後要小心。”


    陸起淮耳聽著這話,原先麵上的躊躇終於消了個幹淨,他的臉上重新拾起笑容,就連聲音也平穩了許多。等到重新朝人拱手一禮,陸起淮便與人恭聲說道:“多謝母親掛懷,兒子日後一定會多加小心,不會讓母親擔心的。”


    沈唯見此也未再多言,她隻是擺了擺手說道一句:“好了,夜深了,你先回去吧…你今日受了寒等回去後便讓人煮些薑湯,別著了寒。”


    陸起淮自是一一應下。


    等人說完,他是又朝人一禮才轉身往外走去,隻是臨來要出門的時候,陸起淮卻還是停下步子朝身後看去。


    他看著燭火照映下,那位年輕婦人麵上較起往日還要柔婉幾分的麵容,這幅麵容與往日並無什麽差別,可他卻好似能夠從那具軀殼上窺見與這幅麵容不同的靈魂一般。他就這樣看著她,一錯不錯地,卻在沈唯開口之前先說了話:“今日母親曾在霍家說相信我的為人,篤定我不會做這樣的事…”


    “母親,您就真得這般信任我嗎?”


    沈唯耳聽著這話卻是一怔,不過也隻是這須臾的功夫她便開了口:“你的身上有著你父親的血,他這一生鐵骨錚錚受人尊敬,你既然是他的兒子又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


    其實她信任陸起淮並不是因為陸步巍的緣故,而是一種來自女人的第六感。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可她就是相信陸起淮並且篤定他不會做這樣的事,沒有緣故,就是從心底生出的一種感覺罷了。


    此時屋中的燭火半明半暗,陸起淮站在布簾這處恰好半邊身子都掩於黑暗之中。他就這樣看著沈唯,麵上的神色被黑暗遮掩得有些瞧不清切,唯有一雙眼睛卻清亮得厲害,聲音也依舊泛著清明:“倘若日後再有這樣的事,您也會像今日這樣站在我的身邊嗎?”


    沈唯聞言卻皺了皺眉,她掀了眼簾朝陸起淮看去卻發現根本窺不清他麵上的神色。


    她總覺得這會的陸起淮與往日有些不同,偏偏這抹不尋常又有些道不清說不明白,她想了想也隻是淡淡說道:“你是我的兒子,我自然是站在你這邊的。”


    且不管她心中是如何想的——


    陸起淮身為本文的大boss,與他作對,難不成她是不想活了嗎?


    陸起淮卻不知她心中所想,他隻是看著沈唯輕輕笑了起來,他本就生得好顏色,此時這一副肆意而灑脫的笑容卻與往日有著極大的不同…隻是還不等沈唯深究,陸起淮便已打了簾子往外走去。


    沈唯看著陸起淮離去的身影又看著那麵起伏不止的布簾,思及先前陸起淮所說的幾番話,到後頭也隻是擰著眉說道一句:“怪人。”


    …


    西院。


    屋中的丫鬟都被趕了出去。


    王氏和陸步鞅坐在主位,而陸起宣便坐在底下的位置…此時夜色已經深了,距離陸起言被送出府去也過去有一段時間了。


    這偌大的屋子已經持續很久無人說話了,唯有王氏仍舊握著帕子抹著眼淚,她先前還能哭幾聲,可現下也不知是不是哭得太久連著哽咽也發不出了。她隻要想到起言醒來後握著她的手與她說“母親,我不要去莊子,你別讓我去莊子”,這顆心就跟被攪碎了一般疼得厲害,那眼淚自然也掉得越發歡了。


    雖然老太太說隻是送出去一段時間,可隻要起言還活著,這層汙名又豈是說脫就能脫下的?何況如今得罪了霍家和長公主,日後功名這條路是毀了,難不成她的兒子要去行商不成?


    士農工商,商人一直排最末…


    起言這個性子又怎麽可能去做這樣的事?王氏想到這,眼淚便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陸步鞅握著茶盞端坐在椅子上,他的臉色也有些不好。


    今日他回家的時候,陸起言已被送出府去了,王氏哭哭啼啼了一晚上,到後頭還是起宣把今日的事與他說了一遭…他知曉後是又心疼又生氣,心疼自己的小兒子就這樣斷了前程,卻又生氣他這般輕易入了別人的局釀成這樣的結果。


    何況今日眾目睽睽,隻怕這則消息無需到明日就會在城中擴散開來,到得那時,且不說陸家的名聲,隻怕就連他在朝中也要受此牽連。


    這麽多年他兢兢業業才坐到這個位置,陛下看重他們陸家,如今沒了大哥,家中又無其餘可用之人,隻要他不行差踏錯,再過幾年那尚書的位置便是他的。可如今生出這樣的事,別說這尚書的位置了,隻怕他如今這個左侍郎的位置也要受到那些禦史的彈劾。


    陸步鞅想到這便覺得心下惱火得厲害,又聽身側王氏還是哭個不停。


    他握著的茶盞的手便又收攏了些,連帶著額頭也青筋暴露,他重重把手中的茶盞拍在桌案上,口中是冷聲斥道:“你還有臉哭?起言這麽多年就是被你給驕縱壞了才敢行出這樣的事!”


    茶水四濺,有不少都濺到了王氏的身上。


    那茶水是新砌的,裏頭的水還是滾燙的,縱然如今還穿著厚實的衣裳,可沾到身上卻還是泛著些疼,王氏驚呼一聲便站起了身,隻是眼瞧著陸步鞅麵上的神色,她便又把口中的那聲驚呼重新咽了下去。


    這麽多年雖然陸步鞅對她越發冷淡,卻也從未有過這樣生氣的時候,她知曉今日之事必定會牽涉陸步鞅因此也不敢再哭,隻是話卻還是忍不住同人說道:“起言雖然驕縱了些,可倘若不是有人給他下了局,他又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


    她越說,心下便越氣,連帶著聲音也變得有些尖銳起來:“今日之事必定與長房那個小畜生脫不了幹係,夫君,您一定要為起言做主啊!”


    陸步鞅耳聽著這番話也不曾說話,他隻是緊閉雙目,臉上的皮肉卻因為那強壓著的怒氣連著抖動了好幾下,可也不過這一會,他便已平複了心情冷聲說道:“他是大哥的兒子也是我陸家的長子,你無憑無據如何給他定罪?”


    “此事既然母親已發了話,就到此作罷。”


    等這話一落,陸步鞅也未再理會王氏,他起身往外走去,隻是在路過陸起宣的時候卻說道一句:“你隨我出來。”


    陸起宣聞言自是忙應了一聲,他朝王氏拱手一禮後便跟著陸步鞅的步子往外走去。


    長廊下——


    陸步鞅負手而立,他現下方正端肅的麵容與平日並無什麽差別,隻是負在身後的手卻攥得很緊…耳聽著身後傳來陸起宣的請安聲。


    他斂了斂眉,而後便抬手朝人的臉重重揮去。


    陸步鞅的力道用得十足,陸起宣原先又未曾注意,這一巴掌明晃晃得落在他的臉上,沒一會功夫,那半邊臉就腫了起來。


    陸起宣猛然受了這一巴掌還有些怔忡,他連著倒退了幾步等到身子靠在那圓柱上頭才抬了臉朝陸步鞅看去,口中是怔怔一句:“父親,您…”他的手撐在臉上,素來溫潤寬和的臉上帶著不解和疑惑,卻是不明白陸步鞅為何會有這樣的舉動。


    陸步鞅聞言也未曾說話,他隻是半側著身子朝人看去。


    廊下掛著的大紅燈籠被風打得搖晃不止,而他便用這樣漠然的眼神看著陸起宣,等把陸起宣看得不自在得垂下了頭,他才淡淡開了口:“今日之事可是你設的局?”


    陸起宣耳聽著這話,身子卻是一顫。


    他撐在臉上的指根收了起來,而後他什麽話也不曾說隻是屈膝跪在了陸步鞅的麵前,他的嗓音低沉,未曾辯解:“是,的確是兒子設的局,隻是兒子沒想到陸起淮竟然早已洞察先機還反將了兒子一軍。”


    他說到這便有些咬牙切齒起來,連帶著聲音也越發低沉了幾分:“兒子連累言弟受此大劫是兒子的過錯。”


    陸步鞅聞言也未曾說話,他隻是低垂了一雙眼看著陸起宣。他的眼中沒有什麽情緒,卻是過了有一會功夫,他才開口問道:“你可知道為父為何要打你?”


    陸起宣聞言便抬了頭…


    還不等他說話,陸步鞅卻已繼續說道:“為父不是責怪你做處這樣的事,為父是失望,你素來聰慧小心,可此事你卻大意了…你太想解決陸起淮也太小看了他,以至於落到現下這樣的結局。”


    他這話說完便把手撐在陸起宣的肩膀上,而後是又語重心長得說道:“起宣,你今次實在是太過著急了。”


    陸起宣聞言,臉上也顯露出幾分慚愧。他任由陸步鞅扶著他起身,而後是喑啞著嗓子問道:“父親,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陸步鞅聞言卻未再說話,他隻是伸手拍了拍人的肩膀,而後是淡淡說道:“或許我們都把他想得太過簡單了…”等這話一落,他是又跟著一句:“你如今最該關心的是你的學業你的功名,為父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不能再失去你了。”


    他這話說完便收回了手,而後是往長廊的另一側方向走去。


    陸起宣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卻是過了許久才擰頭朝那黑沉的夜色看去,燭火昏沉,月色清明,而他垂落在身側的手被他緊緊攥起,就連素來溫潤的麵容也變得陰沉起來。他什麽話也不曾說,隻是這樣待立了許久,而後才往外走去。


    …


    外院。


    陸起淮還未曾走到文淵館便看到不遠處站著的身影,此時天色黑沉,樹上掛著的燈籠其實並不算明亮,可陸起淮的視線很好自然看出候在那處的身影便是陸起宣…他未曾止步仍舊朝那處走去,待走到陸起宣身側的時候他也未曾停下步子。


    陸起宣看著他這幅模樣知他是已懶得再作什麽偽裝,索性也就撕開了臉麵壓低了嗓音與人說道:“陸起淮,我還真是小看你了。”


    陸起淮耳聽著這話倒是停了步子。


    他擰頭朝陸起宣看去,目光清冷,容色峭寒,卻是比天上的明月還要冷上幾分。


    陸起宣陡然看見這樣一雙眼眸卻是一怔,連帶著喉間還未吐出的話語也被他一並吞咽了下去。眼前這雙幽深的眼眸比夜色還要漆黑,恍如一口古井一般無波無瀾,好似多看上一眼就會被吸進那無邊的夜色之中,再也無法重回光明…他也不知為何,隻覺得額頭和後背都冒出了冷汗,就連步子也忍不住往後退去。


    這一切都是他無意識的舉動。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無意識卻讓他覺得受了奇恥大辱一般,等他回過神來還不曾說話便已看得陸起淮的臉上浮現出一道譏嘲的笑容。


    “你…”


    陸起宣艱難得張了口,可還不等他說完,陸起淮卻已朝他看來。


    陸起淮的麵上沒有過多的情緒,他甚至一句話也不曾說,他隻是冷眼從陸起宣那紅腫的半邊臉上緩緩滑過,而後便轉過身子繼續往前走去。夜色寂寥,此時此地沒有任何聲響,唯有陸起淮的幾聲輕笑在空中蔓延。


    這幾聲輕笑就好似打在陸起宣臉上的巴掌,讓他倍感羞辱。


    陸起宣緊咬著牙關,他想上前追過去,可走了幾步卻又止了步子。


    他的手撐在一側的老樹幹上,眼瞧著陸起淮離去的身影,眼中對他的那股子恨意卻是再也遮掩不住。


    …


    文淵館。


    陸起淮負手立在軒窗前。


    外頭明月高懸,而屋中卻未曾點半支燭火,黑暗中的一道身影輕聲說道:“陸家的這兩位公子太不識好歹,竟然敢對您用那樣下三濫的手段…”等這話一落,他是又跟著一句:“您今次實在是寬容了。”


    “不過一些黃口小兒,沒什麽大礙…”陸起淮一麵說著話一麵是朝外頭的夜色看去,他的指腹仍舊磨著手上玉佩的紋路,口中也隻是無情無緒的一句:“何況陸家於我總歸有幾分情誼在,今次小懲大誡也就罷了。”


    那黑影聞言便也未再說道此事,隻是念及另一樁,他便又輕聲問道:“霍家那幾位對您可有起疑?您幼時與他們走得極近,屬下怕…”


    陸起淮耳聽著這話,磨著玉佩的手一頓。他什麽話也未曾說隻是想起今日霍龍亭離去時朝他拍了拍肩膀,還有看過來的視線…他抬手摸了摸耳後的位置,目光卻一直未曾離開外頭的夜色,卻是又過了一會,他才淡淡說道:“不必擔心,有些印記早就不存在這世間了。”


    黑影看著他的動作又聽著這不辨喜怒的一句話,張了張口,可臨來到頭卻還是什麽也未曾說。


    夜色清寂——


    這文淵館中一片靜謐,陸起淮任由外頭的寒風拂過臉麵,容色清冷,隻是在想起沈唯的時候,他撫著玉佩的手卻重新停了下來。


    他思及今日沈唯所言所行,眼中暗流湧動,或許就連沈唯自己都未曾察覺到,這段日子她每每提及陸步巍的時候都太過平靜,平靜到就像是在訴說著一個陌生人一般…可據他所知,沈唯和陸步巍感情甚篤。


    當日知曉陸步巍逝世的消息後,她還曾因為受不了打擊當場暈了過去。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會在提及陸步巍的時候如此平靜?


    或許…


    他真得該好好調查一番了。


    …


    日子到了二月,這天也就越漸暖和起來了。陸家上下皆已發了新衣,如今不拘是上頭的主子還是底下的人也都已換上了新做的春衣,一眼望去,皆是春意盎然的一片好景象,瞧著倒是要比往日多添幾分鮮活氣。


    陸家影壁處。


    墨棋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沈唯坐上了馬車。


    過段時日便是陸覓知的生辰,沈唯今日是打算出門親自給人挑選個禮物。當初原身出嫁的時候,沈西風給了她不少嫁妝,鋪子自然也不少…其中一家鋪子賣得便是些稀奇古怪的有趣玩意,大多都是從別的地方尋來的,很受城中人追捧。


    她如今便是打算去鋪子裏看看。


    墨棋跪坐在馬車裏頭,她是替人奉上了一盞新茶,口中是柔聲說道:“您就算要給七姑娘挑選禮物,隻需讓那處掌櫃的拿上冊子給您看上一遭,何必親自走這一遭?”


    沈唯聞言卻隻是笑了笑。


    她接過墨棋遞來的茶盞卻也未飲,目光卻是朝馬車外頭看去。如今已至春日,車上的布簾自然也多換了輕便一類,此時那簾子若隱若現的倒是恰好可以窺見外頭的光景,來到這個時代這麽久,她出門的機會其實並不算多。


    今兒個出門除了替陸覓知挑幾件禮物,還有也是想看一看這汴梁城的模樣。


    馬車一路往前駛去,最後是停在一間喚作“奇寶齋”的鋪子麵前。


    墨棋掀了車簾往外處瞧了一眼,而後是擰頭朝沈唯問道:“可要奴先去和掌櫃的說一聲,讓他把裏頭清理下?”夫人身份尊貴,雖然能來這奇寶齋購買東西的人身份也低不到哪裏去,可她總擔心旁人胡亂衝撞了。


    沈唯耳聽著這話便擺了擺手,示意不用,她也透過那車簾往外頭看去一眼,待把那奇寶齋的門匾看了一回才又開了口:“走吧。”


    墨棋見此便也未再多說什麽。


    她輕輕應了一聲先行下了馬車,而後便又小心翼翼扶著沈唯走下馬車…等扶著人仔細站好,墨棋便讓車夫把馬車往邊上停著,跟著是扶著沈唯往裏頭走去。


    許是如今時辰還早,奇寶齋裏倒是也沒多少人。


    沈唯把店麵循了一遍,奇寶齋做得都是貴人們的生意,一樓置放著物件供人賞看,二樓卻又置了幾間廂房…一來是供人歇腳用得,二來也是為了讓那些貴人更好的賞看。原身雖然不會做生意,可底下的這些掌櫃卻都有些本事。


    如今她眼看著鋪子裏頭幹幹淨淨,就連裏頭的掌櫃和侍女也都是麵帶微笑、很是和氣,便也暗自點了點頭。


    那掌櫃原是在替人介紹東西,眼瞧著有人進來剛想與人說道一句,隻是在看見沈唯麵容的時候卻是一怔,不過也隻是這一會功夫他便忙放下手上的東西迎了過來朝她見了禮,口中是跟著一句:“東家,您怎麽親自來了?”


    等這話一落——


    他是又跟著一句:“您怎麽也不遣人與小的說一聲,小的也好把鋪子提前給您清理下。”


    沈唯聞言便道:“先起來吧,我也不過是經過這兒便進來瞧瞧…”她這話說完眼瞧著那處的素衣女子是又繼續說道一句:“這會還有客人,你先去接待吧,我隨便看看。”


    掌櫃的聞言自是不敢耽擱,他恭恭敬敬應了一聲,待又朝人打了禮便朝那素衣女子繼續走去。


    而沈唯便也四處看了起來…


    陸覓知年幼,那些珍貴的珠釵首飾自是不合適,何況這些東西也太過尋常,沒個新奇也討不了小孩子的興頭…她想到這便把櫃上的東西重新看了一回,還未曾挑選出個東西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道清越的女聲:“您…就是榮國公夫人吧?”


    沈唯耳聽著這道聲音便轉身朝身後看去,說話的正是先前站在那處的素衣女子…這女子瞧著也不過十五左右,氣質清婉眉目溫柔,她身上所飾所戴雖非凡品卻很是素雅,倒是有著這個年紀少見的溫婉。


    原身的記憶裏並無這個人,沈唯自然不識她。


    墨棋見沈唯這般剛想說話,隻是還不曾開口,那素衣女子卻已先笑著朝沈唯屈膝行了一禮。她的儀態端莊,行禮的動作猶如行雲流水一般,讓人看起來很是賞心悅目,等一禮過後,她便柔聲說道:“是小女冒昧了。”


    她這話說完便又跟著一句:“小女是左安巷楊家的人,上回曾在宮裏見過您,隻因隔著遠倒未能與您請安,請您見諒。”


    左安巷楊家?


    沈唯聞言倒是細細想了一遭,左安巷楊家便是陸起淮所去的族學也是當朝首輔楊繼的家宅。


    而據她所知,楊家除了楊繼生有一女外,至今還沒有別的子嗣,如此說來,那麽眼前的女子…不就是書中那位楊雙燕?


    書中曾說這位楊雙燕“氣質清婉猶如姑射仙子”,又說她“精通詩文”卻是汴梁城中有名的才女…不僅那些士族公子把這位楊小姐當做夢中神女一般,就連城中的那些貴女也很愛效仿楊雙燕的言行舉止、衣著打扮。


    沈唯思及此便又重新打量人一回,眼瞧著麵前的女子眉目含笑、神情溫柔,即便被人這般打量,麵上的神色也沒有絲毫變動,倒也怪不得書中的陸起淮會對她青眼有加了。


    這樣的品性與相貌,的確不可多得。


    她想到這便收回了眼,口中是問道:“原來是楊小姐,有事嗎?”


    楊雙燕聞言便道:“並無什麽事,隻是見夫人瞧了許久也無滿意的,倘若您不介意的話便讓雙燕作陪替您相看一回吧?”


    沈唯耳聽著這話便又朝人看去一眼。


    不管是原身還是她與這位楊小姐往日可從來沒有往來,可今日見她這般親昵之舉,難不成是因為陸起淮的緣故?按照書中的劇情,這兩人如今也的確是該見過麵了,雖然不知曉楊雙燕怎麽會看中如今的陸起淮,可既然是男女主,那麽必定天生就有互相吸引彼此的本事。


    沈唯久久不曾說話還一直打量著楊雙燕,這其實很是失禮。


    楊雙燕這麽多年還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曆,縱然她平日再是沉穩,此時清平的麵上卻也免不得起了幾分難堪,隻是還不等她開口便聽到沈唯已笑著說道:“既如此,那就有勞楊小姐了。”


    楊雙燕聞言,心下便鬆了口氣。


    她的麵上重新掛起了溫和的笑容,連帶著聲音也很是柔婉:“不麻煩的。”


    有了楊雙燕的幫襯,沈唯很快就選了一件稱心如意的禮物,等到掌櫃遣人去包裝禮物,沈唯便看著楊雙燕溫聲說道:“今日多謝楊小姐了,若不是你,隻怕我還要挑上許久。”


    楊雙燕耳聽著這話卻是又笑了笑,她搖了搖頭,口中是柔聲說道:“我也不過是給夫人做幾個選擇,到最後拿主意的還是夫人您…”她這話說完卻是又紅了一回臉,而後是繼續說道:“我見夫人親切,不知日後有沒有機會能去家中叨擾夫人?”


    她這話說完未等沈唯開口忙又跟著一句:“倘若夫人介意的話便罷了,隻是我家中隻有父親和叔叔,可他們一個要上朝一個要教書,我在家中也無人陪我說話。”


    她越往後說,聲音便越發低了。


    沈唯又豈會不知她的心思?既然她和陸起淮注定要在一起,她又何必去做那拆散姻緣的惡婆婆?雖然她心中並不喜歡楊雙燕這樣的人。


    倘若一個人完美到極致,難免會讓人覺得有些可怕。


    不過左右也礙不到她什麽事。


    沈唯想到這便重新笑著說了話:“我並非介懷,隻是家中如今還在新喪,旁人都避之不及,楊小姐卻不介意?”


    楊雙燕聞言便輕輕笑道:“榮國公是為國捐軀的英勇之輩,小女敬都來不及,又怎會介懷此事?”她這話說完是又朝沈唯屈膝打了一禮,跟著是又柔聲一句:“既如此,小女便當夫人答應了。”


    等前話一落,她是又問道:“不知夫人現下要去何處,可需雙燕作陪?城中倒是又新開了幾家有趣別致的鋪子,倘若夫人不嫌的話,雙燕倒是可以陪您去看一看。”


    沈唯耳聽著這話倒也有幾分興致,不過此時外頭天色已開始泛著些陰沉之色。


    春日多雨,何況如今也有些晚了,她便也就歇了再去其他鋪子的心思…掌櫃的已包好了東西,墨棋便接了過來握在手中,沈唯重新朝楊雙燕看去,口中是道:“現下天色差不多了,我也該回去了,楊小姐也早些回去吧。”


    楊雙燕見此便也未再多言,她輕輕笑著應了一聲,而後是陪著墨棋送了沈唯坐上馬車。


    …


    等到馬車往陸家去。


    墨棋一麵是替沈唯重新換了一盞熱茶,一麵是疑聲說道:“這位楊小姐和您素來是沒什麽來往的,今次卻是怎麽了?”


    沈唯耳聽著這話也隻是輕輕笑了笑。


    她手握過茶盞慢慢飲著茶,而後才不鹹不淡得說道:“她呀,不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罷了。”


    墨棋耳聽著這話卻是一怔,還不等她再問便見沈唯已重新擱落了茶盞合了眼,她眼見這般便也止了聲。


    …


    沒過幾日,楊雙燕當真登門拜訪。


    墨棋來稟報的時候,沈唯正陪著陸覓知在做刺繡,近些日子她的刺繡倒是也好了不少,雖然那繡出來的東西還是有些扭扭歪歪可總歸也能辨清是個什麽東西了。耳聽著這番話,她也未曾抬頭,隻是淡淡說道:“既然來了,那就去把楊小姐請到這兒來吧。”


    等這話一落——


    她握著針線的手一頓,緊跟著是又問了一句:“今兒個大少爺可在家中?”


    墨棋聞言卻是有些微怔,往日可從未聽夫人主動問起過大少爺的事,不過她也未曾多思隻是開口說道:“因著三少爺的事,這些日子大少爺和二少爺都未曾去楊家,今日奴也未曾見大少爺出門。”


    她這話一落,便又看了一眼沈唯,跟著才又一句:“說起來,今日大少爺還未曾來給您請安,估摸著時辰也快了…可要奴去與大少爺說一聲,讓他今日不必過來了?”


    “不用——”


    沈唯取過一側的茶盞飲下一口,而後是又說道:“以往如何,今日仍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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