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秋風一日賽一日的冷, 酒館裏棉簾子一放, 才能聚起熱乎氣兒。宋鳴鶴和三五朋友坐在一樓對飲, 桌上已擺了幾個空瓶。都是生意上來往的朋友, 算不上多好, 坐在一起喝酒閑扯的關係。


    宋鳴鶴索然無味地聽著他們胡侃,俊朗眉目間始終凝著不快, 顯得有些陰鬱。


    便有人笑著打趣他, 問宋老板這是遇上了什麽不順心的事。


    宋鳴鶴和他們不一樣,最明顯的不一樣是他長得好。原來大家都盤不起鋪麵支攤時,宋鳴鶴一來, 他們全都沒生意。其次,人家宋老板娶的嬌妻可是官老爺的嫡女大小姐,卻甘心下嫁於他一介商賈, 這得是多大魅力?


    宋鳴鶴娶了廖清歡後, 確是意氣風發了好一陣子。可近來,不知是哪裏出了錯,他越來越感覺不得勁, 心底總有個地方空空的。


    問的人沒得到回答, 自討個沒趣, 撇了撇嘴,自顧換了個話題。


    “聽說了嗎, 人家陶掌櫃的可回來了!”


    “這麽快!得, 這下生意又沒得做嘍——”


    “可不是, 過陣兒再做出個什麽玫瑰粉牡丹粉的, 咱們這生意就徹底甭做了!”


    宋鳴鶴聽見那個名字,回過神,看著酒桌上人人都在談論,這才驚覺陶枝竟已有這樣大的名氣。


    男人間的話題,聊著聊著便不免有些變味兒,有人咳嗽一聲,問:“說了半天,你們有人見過陶掌櫃嗎?”


    “我見過,”有人應聲,“長得可美。”


    “我也說是,原以為得是個臉上生麻的婆子,結果那日一見,竟是個大美人。”說完嘖嘖稱奇。


    就有人歎道:“雖說恨她搶了咱的生意,但咱得公平說一句,人陶掌櫃是個有本事的,人又生得好,真不知是誰有福氣,能娶這樣的女人回家……”


    “是啊是啊……”


    宋鳴鶴僵坐在遠處,心間驀地泛開一片苦澀。


    他有。


    他曾有這個福氣,卻被他親手弄丟了。


    魂不守舍地喝了頓酒,回到雅居裏坐著,沒過一會兒,從店外急匆匆跑進來個人。


    是另家與他相熟的店掌櫃,姓李。進了店,手往櫃台一撐,“小宋,你作坊最近接木工活兒嗎?”


    “接,”宋鳴鶴給他倒杯水,“怎麽?”


    “陶掌櫃,知道吧?”李掌櫃接過水咕嘟咕嘟喝盡,抹一把嘴,“她新做的香粉找我給做盒子來著……”


    宋鳴鶴聽出他來意,不動聲色地換了個姿勢:“好事啊,現在陶掌櫃名氣這麽響,正好能沾沾光。”


    “是好事啊!”李掌櫃滿臉遺憾,“但我家裏剛來了信,說我娘病倒了,我必須得回去看一眼……這不沒轍了,隻好來問問你,能做不?這可是大好事,陶掌櫃開的價很厚道,先緊著來問你的!”


    宋鳴鶴心下一喜,麵上先擔憂地問過李掌櫃母親的情況,然後才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李哥,您就放心去,這事兒交給我就好。”


    “成,那就這麽定,陶掌櫃的總共要兩百隻,過會兒我讓夥計把打的樣給你送來——我是信得過你才轉給你,可別給搞砸了啊!”


    宋鳴鶴笑得真誠:“李哥放心。”


    —


    陶枝打從回京以後,一門心思撲在了改良芙蓉粉上。光是打理帶回來的石斛就用了好幾日,天天不是悶在屋裏就是悶在作坊裏,程漆來抓過她好幾次,想帶她出去走走透透氣,結果都沒成,最後氣得臉黑了好幾天。


    陶枝是真的忙,看了各種書籍,花了無數心思,力求趕在冬天第一場雪來臨之前,把改良版芙蓉粉推出來。


    “這三種質地的,分別和一樣多的芙蓉粉勾兌,晾曬時間保持一致,不要見風,”陶枝站在香居後院裏,在一邊指揮著陳文雋動手,抬眼看了看天色,“下午日頭不錯,晾足兩個時辰看看——你做著,我去前屋。”


    陳文雋興致勃勃,興奮地搓著手:“師父你去吧,這個就交給我!”


    陶枝笑一下,把攏上去的袖子放下來,細致地弄平整,小步去前屋照看生意。到現在仍然每天有人來店裏問下一批貨什麽時候出,問得多了,陶枝覺得不好意思,在客人走時就會送他們一些自己新做的小東西。有時是一小罐顏色獨特的麵脂,有時是一小瓶芬芳的香露。


    愛美的姑娘們總有無盡的話題可聊,陶枝願意和她們呆在一塊兒,總能獲得不少靈感。


    不料這一日剛走到香居店裏,打眼卻見著宋鳴鶴坐在床邊的圈椅上,看樣子似乎已經等了一會兒。


    見她出來,宋鳴鶴溫柔地笑一下:“怎麽生意也不看,不怕別人進來偷拿?”


    陶枝眉一蹙。


    如今日子太順遂安穩,每日裏一門心思撲在香粉上,回了家就是被程漆纏著鬧。她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有想起過這個人,如今看著他如從前一樣的俊朗眉目,一時隻覺得陌生。


    那些曾經激烈的愛憎,受過的傷痛,竟然都模糊起來,如細碎沙塵,一點點被風吹走。


    時間是良藥,阿婆、弟弟是,程漆也是。


    不知不覺間療愈了她。


    陶枝心態就平和了,展開眉心,不鹹不淡地問:“宋老板有什麽事?”


    宋鳴鶴看出她神情一片坦然,仿佛兩人曾共同擁有的昨日都已經煙消雲散,心裏頓時有些發慌。他定定神,壓低聲音,顯得有些落寞:“枝枝,你別這麽看我,我隻是……來和你商定一下你要的模子。”


    陶枝一怔。李掌櫃家中有事她是知道的,也說好了把這單生意轉讓給他信得過的小兄弟,隻是沒想到他口中重情義又誠心的兄弟竟然是宋鳴鶴?!


    宋鳴鶴看她神情,苦笑一下:“枝枝,你不會因為是我……就不要了吧?”


    他這樣一說,倒顯得陶枝放不下似的。陶枝吸了口氣,淡笑:“怎麽會呢,這事便有勞宋老板了。”


    宋鳴鶴神色溫柔,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嗯,我一定盡我所能。”


    好容易送走了宋鳴鶴,陶枝坐在櫃台後,低垂了頭,心裏略感煩躁。


    她太熟悉宋鳴鶴這個態度,當他願意的時候,他可以溫柔得滴水不漏,潤物細無聲地走進別人心裏。當年還是個閨閣少女的她,非常吃他這一套。


    可如今,數年過去,早已物是人非,他再用這樣的語氣這樣的眼神對她,陶枝非但沒有一絲心動,反而覺得無比厭惡。


    她垂著眼,腦中不自覺地浮出程漆的臉。


    他和宋鳴鶴完全是不一樣的人。程漆從不偽裝自己,不熟悉的人甚至會不敢靠近他,因為他總冷著張臉,看人甚至懶得全睜開眼睛。


    可他也溫柔。


    溫柔得不經意,需要人仔細去看,才會發現他眼神裏的光、唇角的笑,都含著柔軟的意味……


    她還沒意識到自己不自覺地拿程漆和宋鳴鶴比有哪裏不妥,桌麵就被人敲響了。她閉了閉眼,以為是宋鳴鶴去而複返,有些不耐地抬起頭:“還有什麽——”


    可眼前並不是宋鳴鶴,而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


    那人皮膚很白,濃眉大眼,長得乖順和氣。先抬頭打量了一圈店裏陳設,然後視線才落到陶枝臉上,討喜地一笑:“是陶枝陶掌櫃嗎?久仰大名。”


    陶枝心裏湧起一股怪異的感覺,隱約覺得眼前這個和氣的男子並不像他表麵上表現的那樣,心裏暗自打起小心,“不敢當,公子是……?”


    那人彎起眼睛,唇邊露出顆虎牙。


    “鄙姓蘇。”


    —


    程漆從宮裏往外走,步子很大,衣擺卷著冷冽的寒風。


    梁蕭也沉默著跟在他身後,兩人一直走出宮外,到了隱蔽小道上,梁蕭才低聲道:“樓主,這運河……”


    程漆沉吟著,擺擺手:“他們朝臣的決定,什麽時候輪到我們管了?”


    梁蕭歎口氣,到底道:“是。”


    在秋天的末尾,聲勢浩大的貪官案也終於迎來尾聲,一大片老臣被拉下水,這其中處處可見北樓的身影。與此同時,在南閣的舉薦下,大批新貴填上空缺,朝中頓時氣象一變。


    而從貪官汙吏家中抄出的銀錢一概衝入國庫,這是筆巨大的數目,光貴川郡守家裏就搜出萬兩家財。如此一來,國庫前所未有地充盈,隆宣帝便動了心思,要挖一條南北溝通的大運河。


    此事一提,很快在朝堂掀起波浪。新貴紛紛支持,說這是千秋萬代之功,老臣卻憂心忡忡,恐勞民傷財國庫虧空,吵得不可開交。


    程漆想了一會兒,便拋到腦後。


    這本不是他們分內之事,即便想破天,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與此相比,他更關心的是,陶枝那個破玩意兒什麽時候能做好。


    打從回京,這都十天過去了,天天窩在自己房裏,連句完整話都說不上。扯著她待一會兒就急著回去繼續搗鼓,恨得程漆牙根兒癢癢。


    他決定,今日再不好好跟他待會兒,他就直接把人扛自己屋裏。


    懷著這樣的心思回了家,程漆先到隔壁屋裏看了一眼,人不在,又去小廚房晃一圈,隻有阿婆在煮粥,見了他擺擺手:“去叫阿枝吃飯來。”


    程漆應一聲,捏著護腕的係繩,晃去對麵。如今白晝日短,這會兒天色已經暗了。他走到院門口,剛要開門,門軸就吱呀一聲打開,從裏衝出道帶著風的身影。


    陶枝興衝衝地跑出來,根本刹不住步子,就被程漆接了個滿懷。


    “做成了!”


    程漆自覺環上她的細腰,手下悄悄用力一帶,她整個人就不得不貼上來。那股清遠的草木香頓時溢滿鼻息間,還混著芙蓉花的芳香,程漆把頭低下,在她發間深吸一口,勾唇笑:“弄好了?”


    陶枝高興地點頭:“做成了,最後壓進模子就好了!”


    說完,她往程漆胸口一推,興衝衝地想去告訴阿婆。


    她一跑,程漆就伸長了胳膊,從她背後把人摟回來,成了個後抱的姿勢。他壓低頭,唇角似有若無地劃過她耳際,壓低聲音:“是不是得感謝爺不辭辛苦帶你去采石斛?”


    陶枝耳朵有些癢,不自覺地縮縮脖子,耳尖微紅:“是啦……”


    “所以呢?”程漆不放過她,偏喜歡看她羞怯的樣子。頭枕在她單薄肩上,一手環腰,一手揉她下巴,“……怎麽謝我啊?”


    程漆說的不錯,這改良的芙蓉粉能成,他采回的那把金釵石斛發揮了好大作用,陶枝是真的感謝的。


    於是她半回過頭,眼神澄澈,聲音軟軟:“那……你說怎麽謝吧。”


    程漆聽得心癢,心頭轉過一萬種謝禮,眸色漸漸變深。


    對麵院裏阿婆高聲叫著他們倆的名字,程漆隻好摸摸她發頂,“晚上去你屋告訴你。”


    陶枝瞪大眼睛:“為什麽要來我屋?”


    程漆眯眼笑了:“因為……爺樂意。”


    —


    吃過飯,程實回了自己屋裏,阿婆很早睡下。陶枝回了自己屋中,想著程漆說的待會兒要來,心頭有些惴惴。


    謝是要正經寫謝。陶枝原本就想著,冬日來了,她手上還有閑錢,要給阿婆程實添幾件冬衣,再給家裏換幾張舒服暖和的褥子。


    要送程漆什麽呢?


    上次那個護腕已經花空了她的心思。不過……倒是看程漆一直帶著的,陶枝不由地笑一下,不知怎麽心裏有些開心。


    夜色愈發地深。


    阿婆主屋的燈熄了,程實屋裏也傳來小小的呼嚕聲,一切靜謐之中,她聽見隔壁的門栓轉動一聲,接著是男子的腳步聲。


    程漆高大的身影從窗戶紙上一閃而過,陶枝捏了捏裙邊,竟沒來由地有些緊張。


    到門口,程漆想了想,雖然有心直接推門而入,但到底還是敲了門。


    “聽見我腳步聲還不主動過來開……”


    陶枝小小地哼一聲,從床邊站起來,一步步挪過去,低著頭給他開了門,“你有什麽話非等這會兒,人家都睡了……”


    門一開,程漆就從門縫擠了進來,然後手背在身後把門一帶,關上了。


    房間狹小,空間封閉,陶枝咬咬嘴唇,抬頭看他:“說吧。”


    程漆進她屋自在得很,大搖大擺往她的床上一做,朝她抬抬下巴,“過來。”


    陶枝不情不願地走過去,鞋跟碰了碰:“你快說呀。”


    程漆薄唇一勾,看她低眉順眼的樣子,恨不能直接把人揉進懷裏。他咳一聲,說出之前想好的詞,“先給爺捏個肩看看誠意。”


    陶枝瞪眼:“你又使喚我?”


    程漆拉著她胳膊往床上帶,“看看,這就是沒誠意,個小白眼兒狼……”


    陶枝氣哼哼,脫了鞋上床,跪在他身後,“行,就給你看看誠意,捏完了你快回去睡覺。”


    說完,她小手搭上程漆的肩膀,還在嘀咕:“我這點力氣,給你捏又要說我不出力……”


    程漆哼笑一聲,心說還挺懂我。


    雖然沒什麽勁兒,但陶枝還是認真給他捏的。雙臂端著,身子往前傾,用力捏一下:“行嗎?”


    她一往前,程漆就順勢往後一靠,恬不知恥地把頭枕在她肩上,仰著臉看她笑。


    黑沉瞳孔裏映著微光,亮得驚人。陶枝一眼撞見,心尖竟微微一抖。


    但他明顯是在鬧,陶枝聳聳肩膀,頭不自覺地一低,“你這樣我怎麽……”


    程漆眼裏帶壞,在她低頭的瞬間腰一挺,把自己的臉送了上去。陶枝猝不及防,唇便擦過了他的臉頰。


    有片刻陶枝都是愣的。


    程漆卻笑得壞:“你親我了。”


    陶枝還愣著:“我、我沒……”


    程漆不待她反應,伸出手勾住她脖頸,往下一壓,自己貼上去,在她嘴角結實親了一口。


    “爺也送你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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