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天胃裏舒服了,這一覺睡得極好。陽光透過窗棱,在陶枝眼皮上晃了一下,她便醒過來,伸了個懶腰。


    外頭是個晴天。


    陶枝心情好,起來打了水洗漱。被水浸潤過的臉,嫩得像剝了殼兒的雞蛋,陶枝用手捏了捏,心想這彈性確實是幾年前才有的。


    手在桌麵上一掃,習慣性地想找瓶蜜水潤膚,但梳妝台上空空如也。陶枝歎了口氣:窮可真是個大問題,要趕快想辦法做芙蓉粉。


    她站起身,從箱子裏翻了翻,挑出件蓮青色彈花布裙,織工並不好,花色也配得勉強,但好在人精神。穿在身上,月白絲絛一束,人便如夏花般挺立,臉頰天然透粉。


    從前陶枝很願意在身上的小細節處花心思,眼下處境拮據無從捯飭,這樣渾身無一絲雕飾的樣子竟也看著頗為順眼。


    收拾好自己,看時間還早,陶枝一擼袖子,叉腰看著這間空空蕩蕩的屋子。


    做芙蓉粉,要蚌殼,雪石粉,花露,篩子模子磨等等用具,哪一個都得要錢。她現在一無所有,隻好找找屋裏有沒有什麽能換錢的。


    這一通翻找,翻出了床頭裏塞著的簪花、玉鐲,還有藏在床底下的一吊銅錢。可惜簪花不值錢,玉鐲也不透不水,別說拿去當鋪,就連陶枝也看不上。


    除此以外,一吊銅錢也是杯水車薪。陶枝抹了抹額頭,重重地坐在床邊,鞋跟在地上一磕。


    這一磕不知碰到了哪裏,竟發出空響,好像是藏著東西的。陶枝低頭一看,果然發現自己鞋邊的地磚和旁邊不太一樣。她蹲下身仔細看了看,發現這磚縫間原來堵著一根木頭條。


    她把那木條摳出來,順著縫隙一掀,地磚下果然是空的,小小的坑裏躺著個黑色布袋。


    陶枝有點高興,被這樣珍而重之地藏起來,應該是個挺值錢的東西。她小心地把袋子拿出來,拆開係帶,看清裏邊的東西時忽然一愣。


    是一支金桃花頂簪,精美得近乎誇張,簪頭是一朵金線勾的桃花,花瓣綴滿珠玉,花蕊正中還捧著一顆指甲蓋大的珍珠。


    倒不是說這簪子有多貴重,陶枝之所以怔住,是因為這簪子是她的。


    是上一輩子“廖清歡”的。


    她從前並不喜歡這簪子,覺得它華貴有餘,卻是有些俗了。後來她確實再也沒見過這支簪子,但她首飾眾多,也並沒有在意。


    原來是在這裏。


    陶枝摸了摸那朵金桃,嘴角勾起一點笑容。按從前的時間線,此時宋鳴鶴剛和“陶枝”坦白沒多久,但其實已經和“廖清歡”相識幾月有餘。


    陶枝是舊愛,廖清歡是新歡。


    如今新歡的簪子出現在舊愛家裏,說明其實早在宋鳴鶴坦白之前,從前的陶枝就已經知道廖清歡的存在。而且恐怕還偷偷潛到她家中看過,拿走了這支桃花簪。


    桃花嗎?陶枝冷笑一聲。


    如果當時的陶枝直接出麵,告訴他宋鳴鶴的真麵目,那他們倆的人生絕不會扭曲成這樣。可惜她選擇了在暗中窺視,滿心嫉恨,把怨氣都發泄在同樣被欺騙的女人身上,卻不想想罪魁禍首是自己心愛的男人。


    陶枝意念一動,周身便又逸開那股冷冷的檀香,她深吸了口氣,把心頭的憤怒壓下。


    事情不會重來,這一世好好過才是最重要的。


    這簪子太貴重,全京城可能也沒幾支,她貿然拿去當鋪怕是要遭人懷疑。但花蕊上的這顆珍珠確是不錯,成色勻白,不含雜質,個頭又大,少說值個二十兩銀子。


    轉念想想這也算是件好事,至少能讓她換些本錢。果然,隨著心態轉變,檀香緩緩沉下,消散開了。這毒確實和情緒有關,目前已知在她憤怒惱火時會冒出來,陶枝決定以後要少生氣,以免誤傷別人。


    這時,院外響起一道響亮的聲音:“姐——姐——”


    是程實,陶枝把簪子放好,小跑著出去給他開門:“來了來了!”


    程實背著手,仰著頭,煞有介事道:“收拾好了嗎?阿婆喊你吃飯呢。”


    陶枝笑著點點頭:“知道了,謝謝你呀。”


    程實晃晃腦袋,背著手轉身走了。


    又一次去對門,走過載滿花的小院,進了正房,阿婆招招手:“阿枝過來坐!”


    陶枝笑著應下,餘光瞥見程漆還坐在昨天的位置上,手支在太陽穴,半眯著眼睛。


    沒睡醒嗎?


    她走過去,剛一坐下,程漆就掀開眼皮,冷淡道:“下次早點。”


    陶枝一頓,點點頭:“好的。”


    早飯是一碗湯麵,飄著嫩綠的小油菜,臥了雞蛋,桌上還有幾碟小鹹菜。味道還是特別好,陶枝心滿意足地把湯都喝完,笑著誇道:“阿婆連麵條都做得這麽好。”


    阿婆笑得眼睛眯成縫,摸摸她的臉:“下回還做。”


    程實像頭小豬,低頭唏哩呼嚕地連湯帶麵吃完,嘴巴一抹。程漆還是懶懶散散的樣子,吃得很慢。


    阿婆看他一眼,有點憂心地問:“阿七怎麽吃不動,不愛吃?”


    程漆搖搖頭,立刻加快了速度,三兩口吃完:“沒有,好吃。”


    阿婆這才放心。


    陶枝悄悄看他一眼,心想程漆雖然對誰都冷冰冰的,但是個孝順的人。忽然,程漆抬起頭,一下撞上她沒收回去的目光,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嗯?”陶枝下意識摸了摸鬢發,“怎麽?”


    程漆麵無表情地湊近一點,他身上那股微苦微涼的味道又飄到她鼻息間,陶枝忍不住屏住呼吸。程漆敲了敲桌麵,聲音低沉:“洗碗。”


    “行啦,坐著吧,”阿婆已經站起身,利索地把筷子一並、碗碟一落,“統共沒幾個,阿枝不用來。”


    阿婆下了桌,程實也就起身回屋,臨走前給了程漆一個眼神。


    一時屋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陶枝呆得不踏實,剛想動,程漆先抬了抬手。一個茶盞推到她麵前,豆綠色,釉麵光亮,很漂亮。


    程漆勾起嘴角:“我渴了。”


    陶枝眨了眨眼,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這是讓她倒茶的意思,可明明茶壺就在他身後的矮桌上。


    她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被人使喚,當即有些惱,又不敢真生氣,隻好攥了攥拳,起身去給他倒茶。


    程漆又把手支在桌麵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磨蹭什麽。”


    陶枝抿住唇,拿著茶壺給他斟上七分滿,然後直起背,退後一步看著他。


    程漆盯著那盞茶瞧了一會兒,然後才漫不經心地端起來,抿一口。


    “涼了。”


    陶枝的唇幾乎抿成一條線,緊緊捏著壺把,轉身就往外走:“我再去煮一壺新的。”


    “慢著——”程漆的眼睛半睜不睜,還笑著,“算了,我不想喝。”


    陶枝停下,閉了閉眼,心想:不想喝還叫我倒?


    她可知道什麽叫吃人嘴短了,陶枝拚命安慰自己,這是看在阿婆的麵子阿婆的麵子,呼出口氣,轉身勉強朝他笑了一下。


    程漆慢悠悠地補充道:“院子裏的衣服幹了,你收了去吧——眼裏沒活兒可不行啊。”


    陶枝咬著嘴唇看他啊,玻璃珠一樣的淺色瞳孔又亮又潤。她終於明白了,昨晚他哪裏是示好,分明就是警告!


    程漆好整以暇地歪著頭看她,素來淡漠的臉因為捉弄而露出笑意:“怎麽?”


    陶枝瞪著他,白膩的臉上漲出紅暈,幾度想奪門而出。這時阿婆正好從側門進屋:“阿枝啊——”


    陶枝頓時被釘在了原地,吸了口長氣,然後轉身對阿婆道:“我去把院子裏的衣服收了。”


    她跑得飛快,發尖在空中旋出一個弧度,程漆看見,嘴角也跟著勾起一個彎。


    阿婆走過來“啪”地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你又怎麽人家了!”


    “沒怎麽啊,”程漆轉過頭,從門裏看她墊著腳一件件把衣服摘下來,腰肢被拉成細細的一圈,“說會兒話。”


    阿婆將信將疑,又打他一下:“你不許欺負她。”


    程漆站起身,慢慢往門外走:“哪兒能啊。”


    陶枝摘下一件就搭在臂彎裏,很快抱了厚厚一摞。程漆身量高,衣服重又長,她得半舉著胳膊,很快就酸得受不了,更別說還晾著些毯子褥子。


    程漆就靠在門上看她,沒有一點要幫忙的意思:“哎——你怎麽笨手笨腳的?”


    陶枝咬著牙不理他,艱難地把衣服換到另一隻胳膊上。她從前既沒洗過衣服,也沒收過衣服,從來不知道穿在身上輕輕便便的東西抱起來這樣重。


    程漆看著她惱火的後腦勺,琢磨著猜她還能忍多久:“拿住了,掉了重新洗。”


    過一會兒阿婆忙完了出來,看她費力地墊腳抱著衣服,趕快小步過去:“那麽多你抱不住,哎呀——”


    阿婆佝著背要去接她手上最沉的褥子毯子,程漆這才從門上站直了,幾步走過來:“您就別動了,我來。”


    說完,把阿婆手上的,連著陶枝手上的一起接了過去,單臂抱著:“你們摘吧。”


    陶枝連忙甩了甩酸痛的胳膊,瞟了他一眼。程漆還是漫不經心的模樣,卻抱著衣服站在原地。


    陶枝她轉過臉,心裏哼哼兩聲,繼續幫著阿婆摘衣服。


    她回頭之後,程漆才麵無表情地看過去一眼。正好看見她抬手,袖子滑下,露出一截纖細的腕子。她手腕上沒戴什麽首飾,隻有一小段紅繩,鬆鬆垂著,襯得皮膚白皙如瓷。


    這麽細皮嫩肉的,簡直像個大小姐,程漆在心裏嘖了一聲。


    程實背著個布兜從東邊廂房出來,喊了句“我去學堂了”,然後就昂首闊步地出了院子。


    他走之後,程漆把衣服抱回正屋的炕上,也跟阿婆說一聲:“走了。”


    陶枝和阿婆一起盤腿坐著疊衣服,看他一身玄色勁裝,好奇問了一句:“阿婆,程漆他做什麽的?”


    “他嗎,”阿婆手把手教她怎樣疊不起褶,隨口道,“在城西邊的武館教人拳腳,就是個粗人。”


    “教頭嗎……”陶枝點點頭,心想怪不得那麽粗魯。


    初見程漆,覺得他眼中帶毒,讓人害怕。現在嗎……隻覺得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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