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是誰打翻前世櫃


    1、


    日曆翻進十一月了。算起來,到十一月中旬的時候藍晝回來才滿兩個月,可一廠這裏人和事卻在短短兩個月不到的時間裏被他攪得天翻地覆。


    人就不談了,各自心裏揣著都明白。事情上頭,九月份百廢待興卻毫無頭緒的一廠,現在已經是有資格跟國外資本談判的網紅一廠了。坐在會議室談判桌前,衛廠長感慨地幾乎要老淚縱橫!


    請容許他默默地再在心中高呼一次:藍晝不愧是老廠長的親孫子!


    美國bz風投派來談判的律師叫查爾斯,是個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中年美國男人,他跟藍晝應該是認識的,一見麵兩人親熱地擁抱問好。


    “噢……”輪到介紹夏白時,查爾斯態度更熱情了,簡直是超乎尋常的,“xia bai?!o-m-g!”漂亮的藍色眼珠光芒四射,查爾斯看著夏白的樣子像是當場墜入愛河,要不是藍晝忍無可忍上來打斷他,他都要伸出雙手給夏白一個熱情四射的擁抱了!


    “那老男人怎麽這樣啊?拿著外國人那套打招呼方式耍流氓呢吧!”散會之後藍清明都還是很不爽,“剛才要不是狗晝拉他走,我就要踹他了!明擺著占你便宜!那眼神,跟半夜墳頭鬼火似的!”


    “沒那麽誇張,”夏白笑噴了,“你是愛之深責之切啦!”


    唔,這話說得好聽!藍清明是愛夏白很深很深沒錯啦~“姐妹!”她的臉像是三月的天,轉瞬間陰雨變晴空,“親親抱抱舉高高!”


    夏白騎在一張如意雲紋小畫案上,在她伸出的雙手上拍了一下,“麻煩姐妹您給我遞一下地上那儀器行嗎?”


    藍清明快樂地說那有啥不行的!力大無窮地扛起紅外線測線機遞上去,夏白剛接過,突然聽她“啊!”一聲叫起來。


    “怎麽了?”夏白嚇死了!


    “那個查爾斯!”藍清明突然想到了什麽的表情,“夏白!他該不會是——不會是狗晝爸爸吧?”雖然藍晝爸爸是她的堂哥,但是她從來沒見過啊!


    “……”夏白麵無表情了三秒鍾,無奈地說:“那是個白人!”


    哦,對,狗晝老爸應該是華裔中國人。藍清明反應過來了,不過還是不歡迎:“他們兩個看起來很親密,會不會有什麽背地裏的勾結?安妮說bz風投是華爾街排名前五的,藍晝應該插不進手。可是我總覺得引進外資……如果最後一廠落到外國人的手裏,咱們就是賣國求榮的千古罪人了!”


    “不至於。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衛廠長和展大狀會守住談判底線的。”夏白帶著工人們布置模擬展區,池大師最近的效率簡直感天動地,一廠的師傅們出活也快,一堂八件明式家具隻剩最後兩件沒有出樣了。


    夏組長對布置展廳非常拿手,數據在心、眼睛一掃,指著東南角說:“那邊再拓出去十公分,地上先用黃色膠帶標記一下。”


    工人依言推動東南角堆積的陳舊樣品,從櫥櫃頂上摔下來一張小條凳,差點砸中齊師傅的背,嚇得周圍人都一連聲喊“慢點、小心!”


    “呀……看!”齊師傅將小條凳撿起來,感慨地說:“這一看就是夏工的活兒!這榫頭、這走線!嘖嘖!”


    這廢棄了兩年多的展廳裏,三成的展品都是夏白爸爸生前作品。一廠效益山河日下的這些年,腦子活絡的老師傅都跑去外麵接活了,他是一廠最後堅守的一位本廠設計師。


    夏白從畫案上爬下來,沉默地低著頭收拾紅外線儀器。


    工人師傅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夏工以前的認真負責,他們大概是以為時過境遷這麽久,說些好話總不至於令夏白不快吧。可藍清明隔著人群看到夏白蹲在地上的樣子,低低頭都想落淚。


    “哎那些要簽字的報銷單和報表呢?”藍清明咋咋呼呼打斷眾人,“正好今天董事長在樓上開會呢!你們拿出來都給夏組長,請她幫我們大家跑個腿吧!”


    會議室在廠房的二樓,沿著老舊水泥樓梯走上去,夏白腳步聲輕得幾乎沒有。


    她大學專業是室內設計,明式家具策展原本不是她的學習範圍,她精於此道是跟她爸夏工學的。夏工不如池大師聲名在外,他是中國傳統的那一種工匠,一輩子低著頭專心做手藝。專業出身的夏白懂得很多明式家具根植於建築學的體係結構,她可以滔滔不絕地講解明式家具布展空間的美學感受和特殊平衡。夏工他卻將生平對明式家具製作技藝的感悟概括了特別通俗的兩句話:當你把明式家具從空間中拿走,你才能真正明白明式家具的重要性。


    留白是美的最高境界,明式家具之美在於簡潔、在於物盡其用、在於嚴謹精確。夏白熱愛這門藝術,但從今往後每一次她的熱愛都將蒙著一層羞恥陰影出場,最後在掌聲或者虛聲裏無聲痛苦著落幕。


    扶著牆壁一步一步向上走,夏白有些無精打采的,轉過一樓平台就快到了,她深呼吸打起精神,突然聞到一陣煙味,上麵男人們用英語低聲談笑的聊天也一道傳了過來——


    “夏白,就是那個夏白,對吧?!”是查爾斯的聲音,壓著音量也還是洪亮的,字字清晰:“我一直以為那是個已故之人的名字。”


    “嘿!”威廉的聲音,緊接著好像是他在木質扶手上敲了敲——外國人認為可以通過敲木頭使得不吉利的話不算數。


    那個查爾斯也認真跟著敲木頭了,笑著道歉說請諒解,“每年他都以夏白的名字捐出一半年收入——每一年啊,那樣的一筆天文數字!實在是太驚人,我一直以為隻有生離死別才會有那樣深刻的愛意。”


    靠著牆靜默站著的夏白瞬間感覺到暈眩。腦海深處有閃電般光明念頭一閃即逝。


    那兩個人還在繼續的閑聊,她聽到查爾斯說像藍晝那樣優秀的年輕人卻數十年沒有任何一位伴侶、大家都猜他痛失了今生摯愛才會如此。


    她聽到威廉說華爾街的人背後都議論藍晝是基佬。


    她一直站到他們抽完煙離開,在他們轉過平台時她裝作剛走上來的樣子,笑容自然地與他們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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