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家圍場到熱河境內的承德行宮,如果是以前的車隊,至少得走五天,現在輕騎快馬,若是中途不停,兩天一夜就能到達。隻是皇帝和皇太孫、皇子親王都身子金貴,不可能全速奔馳數百裏,也不可能連夜趕路,夜晚隻得在野外宿營。


    此時此刻,所有大臣都崩緊了神經。他們本就是心思玲瓏之人,都不會單純地覺得敵人隻有獸潮這一個簡單粗暴的手段,必然有諸多後手連環施展,並且腦補出無數陰謀詭計,不斷提醒英國公多加防範。


    其實不需要他們多說,身經百戰的英國公便非常警惕。他要保護的是這個國家的現在和未來,萬裏江山,億兆子民,都係於他一肩。他覺得壓力很大,也更加謹慎嚴密,不敢有任何僥幸心理。哪怕事後證明是多餘的安排,他也會繼續如此作為。隻要皇上和皇太孫能安全回京,即使被人譏嘲膽小如鼠,他也甘之如飴。


    既是宿營,白天在附近保護的幾萬軍隊回來了一半,拱衛皇帳。另外一半軍隊發現了幾支剽悍的馬匪在隊伍附近出沒的蹤跡,奉命出去剿滅,現在還在外麵,無法趕回。


    五萬人的營地規模很大,帳篷林立,旌旗招展。為保護皇帝和皇太孫的安全,京衛大統領還布下疑兵之計,皇上及其兒孫都沒有住在皇帳中,而是在另一邊的王帳裏。這本是提供給前來朝覲的藩王居住,此時讓給皇上、皇太孫和皇子,藩王們都沒有怨言。他們帶著兒孫住在原本給王公重臣的帳篷中,隻要能保證安全,如此將就一夜,倒也沒什麽。


    上直二十六衛中,皇帝最信任並且最有戰鬥力的是錦衣衛。其他如金吾衛、旗手衛、府軍衛、騰驤衛、虎賁衛、羽林衛、武驤衛等等,有許多勳貴子弟在其中混日子,還有一些是功臣子弟,因父輩在邊關浴血奮戰,積功而有資格將子孫留在京師,然後逐步提拔起來,這些人中有精銳也有紈絝,還有奸細沒有清理幹淨。錦衣衛明麵上的人員都有暗部反複核查,稍有可疑便立刻剔除,寧可弄錯,不可放過。因此,錦衣衛至今仍然比其他二十五衛要幹淨得多。這天晚上,營地中心全部由錦衣衛值守,皇帝感覺比較安心。


    營地外圍是京師三大營的精銳之師拱衛,其餘二十五衛在中間地帶,各有值守和巡邏區域。如此布置下來,將營地守得風雨不透。


    跟著皇帝前往熱河的皇族、勳貴、大臣及其隨員都累得很了,用過晚膳後稍事休息,便回到帳篷,倒頭便睡。他們養尊處優許多年,何曾像今天這般在馬上亡命狂奔一整天。知道身後有將近十萬狂暴的野獸正在襲來,他們都很擔憂,沒有一個人埋怨過途中不能休息,沒有熱飯菜,都咬著牙堅持。連皇上都沒有特殊待遇,他們自然都不敢提出什麽要求。這時能放鬆下來睡一覺,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經曆了漫長的一天之後最大的幸福。


    英國公本來想通宵不睡,整夜守在皇上的帳篷旁邊,可他已經年過半百,身子骨沒有年輕時硬朗,他兒子怕他熬出病來,苦勸他去休息。英國公有兩個任都督和京衛指揮使的兒子以及三個已經成年的孫兒跟來,沒帶女眷,這時都在皇上的隊伍中。他兒子向他保證,兩人輪流值守,保證整夜都會守著皇上,他才放下心來,疲憊不堪地睡去。他的三個孫兒輪流守在他身邊,很擔心他病倒。


    在其他帳篷,也有一些忠臣如英國公那般,夜裏擔心,想要熬夜守護皇上,卻被兒孫勸阻。最終,這些臣子身邊的青壯年都打起精神輪流值夜,老臣們在孝順兒孫的照顧中都睡下了。


    皇太孫南宮極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睜著眼睛,一邊聽著窗外的動靜一邊想念著遠方的父親。


    蘇東辰率軍去攔截獸潮,至今杳無音信,讓他非常擔心,在人前卻不敢表露出來。安國公帶著兒子蘇西辰、蘇北辰和長孫蘇鈺孟也是他們這支隊伍中,他卻不能太過接近,對安國公的態度甚至比不上英國公。


    他一直忍得很難受,卻一直得忍下去,忍無可忍,重新再忍。


    在他進宮之前,安國公和蘇東辰叮囑了又叮囑,絕對要與皇上最親近,對皇上最孝順,絕對不能表現出對安國公父子有超過忠心臣子的感情。這是為他好,也是為安國公府好。


    他聰穎異常,自然明白,如果自己表現出對蘇東辰的感情超越了對皇上,那蘇東辰就死定了,安國公及其長孫也多半不能幸免。這三個人是他最看重的親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因為他而陷入死局。


    他要表現出成熟、理智、堅定、縝密,這才是一個帝王應該有的品質。他不能讓皇祖父對他有絲毫懷疑,要讓群臣對他感到滿意。他必定要登上九五至尊之位,那是他去世的親生父母的意願,也是辛苦養大他、為他幾曆生死的養父的心願,他一定要做到。隻有坐上那個位置,他才能放心對父親好,讓疼愛自己的祖父和從小到大都護著自己的大哥過上比以前更好的日子。


    想著以前與父親相處的點點滴滴,他暗自歎了口氣。直到子時過去,夜色已深,他才閉上眼睛,努力睡去。


    下半夜,忽然天降大雨,伴著冷冷的秋風,很快就把營地裏的火堆和火把全都熄滅,隻剩下幾隻馬燈。擔任值夜主官的人是信國公世子常允達,接到稟報後立刻下令點燃所有防水防風的馬燈和氣死風燈,務必保持營地裏的照明,防止有人潛入。


    大雨一直下了半夜,直到清晨雨勢也沒有減弱,粗壯的雨柱傾瀉而下,嘩嘩地打在草地和土路上,讓地麵變得綿軟泥濘。他們都是騎馬而行,並沒有馬車,因而速度方麵不是太受影響,隻是風雨如晦,視野變得模糊,遠處的情況不太容易分辨,必須多派斥候出去偵察才行。


    英國公起身後,聽兒子說到外麵風雨交加,隻怕路途難行,不禁有些憂慮,“道路難行,問題還不大,但是咱們要去往承德,必須渡過閃電河。若是大河漲水,衝垮橋梁,那就麻煩了。”


    這條河古稱濡水,是欒河的源頭。若是枯水期,水流淺緩,人畜都可涉水而過。若是豐水期,水深流急,就隻能從橋上過。以前河上隻有寥寥幾座木橋,相距甚遠,有時會被夏季的洪水衝垮,後來本朝的開國皇帝將皇家圍場設在北方,每年都要從此過,就專門派工匠架設了一座堅固的拱形石橋。


    照理說,現在已經秋季,不可能有多大的洪峰,更不可能衝垮這座石橋,可就怕敵人遂意破壞。英國公未雨綢繆,昨天就派了一個千人隊趕去守著石橋,本以為萬無一失,可今天暴雨一來,讓他有了不好的預感,有些不安起來。


    梳洗過,用完早膳,英國公命常允達派出的斥候小隊就趕回來了。可以確認,他們前行路上的閃電河漲水,衝垮了附近河道上的所有木橋和石橋。如果繞路而行,找到有橋的地方,或是等洪峰過後重新搭建木橋,都需要兩到三天的時間。


    他們宿營的地方並不是一馬平川,而是進入了山區,隻不過山勢平緩,山與山之間的穀地很開闊。在這樣的地方想要聚攏群獸,形成獸潮,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英國公並不是太過擔憂。隻是想一想昨天隱約出現的馬匪,他還是皺了皺眉。


    北方的馬匪人員複雜,流放的重刑犯、軍隊的逃兵、部族內訌而失敗的逃亡者、遭受天災人禍而破產的牧民、被官府欺壓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來曆不明的獵人、天生的惡棍、被家族或組織等各種勢力驅逐或加害的棄子等等,什麽民族都有,漢人、蒙古、瓦刺、韃靼、突厥、女真、高麗、羅刹,幾乎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凶徒。他們精於馬術,在原野上來去如風,秋高馬肥時南下,春暖花開時北上,搶劫一切對他們有用的東西,糧食、武器、牲畜、鹽、茶葉、布料、日用品,還常常擄掠人口,將女人和小孩留下糟蹋,青壯年強逼入夥當炮灰或賣給北方部族做奴隸,遇到反抗便大開殺戒。他們人強馬壯,縱橫草原,官軍很難找到他們的巢穴,平時也無法圍剿他們。


    通常來說,每支馬匪都有相對固定的地盤,除非有意尋仇,否則很少有馬匪到另一支馬匪的地盤去殺人搶劫,此時在左近出沒的馬匪卻多達十餘支,這種情況很不正常。


    除了從草原跟來的馬匪,還有盤踞在這一帶的山賊,平時他們根本不敢跟官軍正麵硬碰,現在也有了種種異動,讓英國公、安國公、信國公等浴血沙場多年的老將們都有不好的預感。


    他們商議一番後,一起走進皇帝所住的王帳,向他匯報當前的情形和相應的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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