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淡穠的小院近邊, 走不了幾步就能看見小門,她換了一身衣服就跟南山摸了出去, 魏春留下看院子。出了林府,南山一路引著林淡穠望末條巷去。兩人都不願耽擱行程加之距離也不遠, 很快就到了巷口。


    南山回憶一下,帶著林淡穠到了一個四合院, 是個“大雜院”, 裏麵擠了不少人家。天色大亮, 男人們都出去做活計了,隻留下婦人留守。孩童們四處亂跑玩鬧,一撮婦人正在院中打井水洗衣晾布, 還有婦人留在屋裏,開著正門,擺弄著一個破破爛爛的紡車, 與外邊的人談笑……


    隻有一戶房門緊閉, 南山指過去, 道:“就是那邊。”


    林淡穠跨過門檻, 走了幾步就不敢上前,約是近鄉情怯。


    “姑娘你是?”一婦人擦擦手,迎上來,見林淡穠目光所及略一怔:“你是來找吳大姐的嗎?”


    “吳?”林淡穠看一眼婦人,視線又落回那間小屋, 說:“是的, 你認識她嗎?”


    那婦人打量她一眼:“你莫非是吳大姐的親人?”


    林淡穠轉頭看她, 說:“也許是。”


    “來認親是吧,”那婦人懂了,她拉著林淡穠就上前,邊走邊說:“可算是有人來了。吳大姐來這裏也有好多年了,也沒見有什麽親人,我們都猜她原是給富貴人家做丫頭的,不知什麽變故流落出來。我看你這樣子應當是她女兒吧,你也在人家家裏幫工嗎?我看你這衣服有些眼熟呀……”


    她拉著林淡穠走到近門處,聲音一下子壓低:“姑娘呀,吳大姐病重,人都快死了,屋子裏味道不好聞。不管是不是,煩請您擔待些……”


    她一下子開了門,果然是一股腐朽而汙濁的氣息湧上來,屋子不大,狹深,隻一些必備的家具,盡頭是一張床,一眼便可以看到上麵躺得那個穿著粗麻衣裳、頭發花白的人。她佝僂著身子,露出一張滿是褶紋的臉,但輪廓卻還是當年的輪廓,還有眼下的那一顆淚痣也還是在當年的地方。


    ——是吳姨娘。


    拉著林淡穠的婦人見認親的不言不語,覺得約莫是沒戲。不是沒認上就是不想認,她歎口氣:“姑娘,她孤家寡人一個,又窮,可憐極了。染了病,錢看大夫看沒了,病還沒好,到這裏的時候已經快死了,但又熬了下來。如今看來是真不行了。我們一個院的給她湊了點錢準備到時候買個棺材,您要好心有些閑錢,就也給她留一些把,好歹來了、見了也是一段緣,結個善緣吧。”


    林淡穠怔怔地看著病床上的那個人,一時沒有言語。


    南山見兩人久不出,跟了進來,受不住味道捂住嘴,小聲道:“小,咳咳。”


    林淡穠轉身道:“她看過大夫了嗎?”


    婦人:“……看過了。”


    “再去請一個好一些的,好嗎?我這裏還有一些錢,煩請您再去請一個。好嗎?”


    婦人:“……你…”


    林淡穠走到吳姨娘替她整理頭發,觸她脈搏,還有微弱呼吸,她道:“她是我母親。”


    那婦人一驚。


    林淡穠對她笑一笑:“麻煩你了,我對這一塊不熟,也不知她生的什麽病。所以隻能勞煩您了,我手上還有些錢銀,煩請盡量請個好些的。耽擱您的時間,我很抱歉,會做出些補償的。”


    “哦哦哦,好的好的,”那婦人退出去,走到一半,呐呐開口:“謝,謝謝呀。”


    林淡穠強笑道:“您客氣了,你們照顧我母親這麽久,我很感激。”


    那婦人退出後,南山才走上來:“小姐……”


    林淡穠握起吳姨娘的手,她的臉飽經風霜、蒼老之色無法掩蓋,幾乎看不出當年的風采。但她衣下、被包裹著的肌膚竟然還透著幾分玉色,連細紋都少見,不負林父當年“冰肌玉膚”之評。隻是摸上去便能感覺到,它終究折損於風塵,皮膚彈性已經不在了。她和孫氏差不多大,但命運卻給了她們截然不同的道路。


    林淡穠忍著淚,說:“南山,你回去和魏春說一聲,我要在這呆一會,別讓她擔心。順便將我的體己拿四十兩來,你知道在什麽地方的。”


    南山道:“是。”


    林淡穠看了看屋內,拿了臉盆準備出去倒水。


    南山連忙搶過:“小姐,你這是做什麽?”


    林淡穠:“我給她擦擦身子。”


    南山道:“小姐,我來吧。您怎麽能做這樣的事情?”


    林淡穠抬眼看她,終於忍不住落淚:“……她是我娘啊。”


    南山勸道:“小姐,夫人才是您母親,林家的主母。”


    “恩,她也是。但這個是我的生身母親,我本來沒本事找到她,想她好歹也跟了個丈夫。總能有個依靠,我們各自安好也好。”林淡穠回望一眼,輕輕搖頭:“不想再遇……竟是這種境況。”


    你們將卑微者當做附庸,但到最後卻連依附自己的人都護不了。


    可恨,又可悲。


    南山隻能喚一聲:“小姐……”她歎一口氣:“我給您去打水,然後再回去和魏春說。”見林淡穠還要開口,南山抱著臉盆扭頭就走,搶話道:“萬不可讓您做這種事情,我來就好了。”


    林淡穠被她丟在原地,想了想隻能往回走。


    南山打完了水,還要給吳氏擦身,被林淡穠叫止了。她拗不過林淡穠,也擔心府中魏春著急,隻能按林淡穠的吩咐離開了,留下林淡穠在末條巷裏。


    林淡穠給吳氏擦拭一番,坐在床邊看著對方,出神想事。


    ——吳氏是她在這世上看到的第一個人。她也不記得大約有意識是什麽時候了,那時一開始是沒有感覺的,隻有聽到她的聲音。吳氏是歌姬,聲音婉轉動聽,給她唱曲。林淡穠聽了許多曲子後,迎來了降生。新生兒一開始掙不開眼睛,等她適應後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吳氏。


    年輕時候的吳氏音色美、身段美,兼一身冰肌玉膚,當真是“姑射仙子風露身”,否則也不能打動林父。即便當時剛剛經曆最艱苦的十月懷胎也沒有折損她顏色,連身段也無甚大的變化。她是林淡穠第一個見到的古裝麗人,也是她生命的賜予者。


    對方本性溫順,又愛憐親女,給了林淡穠十分細致的關懷。那時林淡穠雖然很不適應孩童的狀態,心思沉鬱不怎麽愛與外麵交流,甚至連學會說話都晚尋常嬰孩很多,但對這些都記在心裏。


    但很快,她就被送走了……


    先前的婦人領著大夫就直接進來了,林淡穠一下子回神,讓出個座。


    那大夫進屋打了個照麵,一頓,竟是卻坐也不坐,轉身就要走。婦人反映過忙拉住對方:“錢大夫,你怎麽了?不能拿了錢不辦事啊,都來了怎麽就看也不看就走了!”


    錢大夫苦笑道:“於娘子,你別拉扯了。都到這份上了,你找我做什麽?去找棺材鋪吧。”他好言好語:“這要是能治,我一定能治。但你看這婦人——”


    他一指,坦言說道:“也就是在等死了,我救不了,換了太醫署醫令來看也救不了。你說要還能有那麽點治的可能,我好歹也得給你開點藥,賺些藥錢。但這個是真沒救!省著點錢吧!”


    林淡穠:“大夫,真的沒有一點點辦法嗎?”


    錢大夫打量她一下,說:“姑娘,沒有辦法。我看你也不像這兒的人,怎麽跑這兒窮酸地方來了,於娘子說的錢是你給的吧。”


    於娘子“嘿”了一聲,有些尷尬。


    林淡穠麵色不變,點了點頭。


    “小姑娘,我看你這麽年輕,攢錢也不容易。別浪費了,這人是沒的救了。你要是想敬敬孝心,不如給她選口好棺材。”錢大夫道:“這世上,死人活不了,要死的人救不了。你也別白費心思了。”


    “我……”


    她竟不知道怎麽說,但錢大夫已經說開了:“這人是要死定了,雖然還喘著氣,但也就是看閻王爺什麽時候來收命。她隻是就是年輕時過得苦、身體敗得早了。她這樣也好,說是病,其實是死病。等一口氣散了就好,也不用吃什麽藥。本就沒什麽痛苦,死得安靜。”


    林淡穠回頭望一眼,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了。


    子欲養而親不待……


    “那我還能做些什麽?”


    錢大夫捋一下胡子道:“臨上路前,讓人果斷舒心日子吧。有什麽大魚大肉的都給上上來,也沒什麽好講究的了,臨了前吃得好些,也不至於到下麵了嘴巴裏沒味。”他一頓道:“不過要快一些,我看她這樣子怕是撐不了多時的功夫了。”他言畢邁出了門檻,頭也不回地走了。


    於娘子看看林淡穠又看看躺著的吳氏,呐呐做聲:“這,這……”


    林淡穠扯出個笑來,從懷裏掏出幾個銅板,這是南山方才留給她的:“麻煩娘子了,我這裏的有些銅板,煩請您務必收下。還有那個大夫也不能讓人家白跑一趟。他走的急,我竟一時沒反應過來……”


    於娘子握一下,感覺到手上的分量:“您,您這太多了。”


    林淡穠道:“不多,是應該的。不知道娘子知道這裏哪裏能置辦些酒菜嗎,我想讓人每日來送一桌?”


    於娘子猶豫一下,開口道:“您要是不嫌棄,我來做吧?買些菜自己家裏燒灶,豈不比外麵買節省些,味道也差不離,您就在這陪陪吳大姐就好了。”


    林淡穠一怔,說:“我隻擔心耽擱您時間。”


    於娘子聞言,又羞又臊,道:“您給了我這麽錢,我不給您辦成些事,有些不好意思。”


    林淡穠:“那就麻煩您了,買菜的錢我會稍後補上。”


    “不急不急。”她說著話便撤了出去,屋裏隻餘下林、吳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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