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淡穠醒的時候天還黑乎乎的,下了一整夜的雨,此時已是寅時,天卻依舊是陰沉沉的。


    雨聲一夜未歇,林淡穠卻睡得很好。她的睡眠質量一向很好,不論是穿越前還是穿越後。她眯了眯眼,緩緩支起身子下了床。


    ——她還記得自己昨天與大姐姐林冉華相約一同前往城外半山寺暫住幾日,今早出門。


    林淡穠披上外衫緩緩步出內間,腳步很輕,並未驚動臥在榻上守夜的魏春。


    林家現在當家的人便是林淡穠的父親林卓群,時任禮部侍郎,居於左位。文尊左,武尊右,時值太平天下,他這個侍郎當著也算得上當的頗有顏麵。


    他的妻子,林淡穠的嫡母出自郡公府,家中在朝上亦有實權。王侯世家的子女,總是很特殊的存在。


    林卓群這個妻子娶得實在是很好,操持家務、長袖善舞、更為他誕下嫡子嫡女。但即便如此,林卓群還有幾名小妾,有幾個庶子庶女。林淡穠便是其中之一。


    林家嫡庶分明,家主家母舉案齊眉、頗為恩愛。生於太平之世,一家老小安好,吃穿不愁。林淡穠實在找不到什麽不好的地方,但她就是沒由來的悲傷。與時不同,於世難容,約莫如此。


    她自己穿上衣服,動作很輕,又披了一件外衫,推開門便出去了。


    春雨清寒,雨後卻是難得的清新,林淡穠幹脆在院子裏麵轉了幾個圈。她心知自己性情古怪,見喜未喜,有憂未憂,卻不敢顯出異於常人的地方。一個人憋久了,林餘穠也深知不好,於是自己高興的時候便格外的珍惜。


    林家房子大,家中也不過住了一老母和三房子嗣,三房子嗣成家立業的不過兩房,出息的不過陸大一家。林淡穠乃是陸大三子二女中的次女,吳姨娘的孩子。


    她在院子裏晃蕩了幾圈,一時便有些歡喜。


    ——她總在盡量地保持自己的生活習慣與上一輩子的相同,但事實上,她上一輩子天生懶骨,又哪裏早起過,更遑論如此?


    青石板上一夜積起的水痕照出一片四方的天,林淡穠抬起頭,隻瞧了片刻,便閉上了眼。空氣還有些濕涼,就像當年另一個驅殼所感受到的一般。


    隻可惜,並不是一樣的。


    她站的不久,因為很快南山就來了。


    林家原是書香人家,發家不久,林淡穠身邊眼熟的丫鬟隻兩個,名魏春、名南山。長相都稱的上端麗。隻是南山生的美貌些,年紀也要比魏春大一些,性子也更加沉穩,據說原是在老夫人身邊伺候的,後來不知什麽緣故就遣到林淡穠身邊來。魏春年紀與她一般,隻是自小便被賣進府裏來,一直跟著林淡穠,尚有些天真。


    南山來得快,林淡穠不欲惹她,攏了攏外衫,討饒一般笑了一笑,便自覺先回屋裏去了。等南山領著兩個丫頭進屋的時候隻見自家小姐好好地端坐在床前,衣服已穿得差不多了,守夜的魏春大夢初覺,正“兢兢業業”地守在小姐身旁,為她梳攏長發。


    南山一時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也不好拆自家小姐的台,照例開始為小姐梳洗更衣。


    林淡穠坐在妝台前,銅鏡裏的樣貌看不真切,但看久了竟也仿佛看習慣了,品出幾分味道了。


    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我已有了當年沒有的情韻雅致,卻再也不是我自己了。


    她一想到這裏心口就有些發疼,忍不住攥緊了手心,麵上卻未顯露出來。


    天還是陰著的,卻陰的不那麽難看,林淡穠帶上幕籬,輕紗垂到膝下。她與嫡姐相約今日去城外焦堂山的般若寺祈福,那裏的貪貧大師為人很好,林淡穠心緒不平時常去找他談心,貪貧一直能解她心語,那一切不能說出口的話。


    寅時,林淡穠已經立在側門門前的馬車邊,嫡姐卻久等不至,不過很快林明陽身邊的丫頭墨梅就來說明原因了。


    嫡小姐今日起來有些不舒服,兼天氣陰寒,便不準備出去了。


    “小姐說,山間陰氣重,春寒料峭,二小姐不妨也過幾日再去。”墨梅說話十分恭謹。


    林淡穠就對她說:“我最近心智不暢,想讓貪貧師傅為我解惑。替我謝謝姐姐叮囑,我會讓魏春在替我準備些厚衣裳的,也望過幾天回來能見到姐姐身體安康。”


    墨梅恭謹應道:“喏。”


    馬車很快向城外駛去,車輪沉沉碾過,在還有些濕潤的泥土上留下印跡。


    天蒙蒙發亮的時候,林淡穠到了焦堂山腳下。她踩凳下了車,跟著前來接引的小和尚拾級而上,身後洋洋灑灑跟了一堆侍者和一個雇來的挑夫。


    院子裏除了林嬤嬤和幾個雜役留下看著院子,其他人都跟著出來了,不過她也不過是個庶女,身邊不過四個婢女,魏春與南山是她貼身侍婢常伴她左右,另兩個年歲較小是新進來了。另外還有兩個仆役專門背行李,馬夫便留在山下照看馬車。


    林家是寒門出身,自林卓群金榜題名才一步登天,又娶了侯府的女兒,這才慢慢有了新貴的征兆,開始蓄起家仆,置辦家業,意欲傳家,以期積代之下成王謝之外另一姓。


    但現在,這一切都隻是空中樓閣。


    行到半山腰,林淡穠便準備在半山腰的垂風亭休息一下,可等走到亭前才發現裏麵竟然已經有人了。


    林淡穠隔著紗望過去就看到一群人,全是男的。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仆人,倒像是護衛,身上帶著刀刃。亭中的石桌上還備著蔬果和茶水,茶倒是很香,隻可惜主人卻背對著負手而立,一心一意看著山林風景。


    那人穿著一身青衫,看上去高高瘦瘦的,豐姿儀態。聽到聲響便轉身望了過來,但此時林淡穠已經收回了目光。


    見到亭子裏歇了人,魏春下意識地看向自家小姐:“小姐,怎麽辦?”


    林淡穠回頭看了看,爬山本就是不是件容易事,焦堂山也不低,一路走過來都有些疲累。


    “明白小師傅,這位也是般若寺的香客嗎?”


    明白和尚回答道:“小僧未曾見過這位先生。”


    林淡穠微微蹙眉,那邊卻已經派了人過來,來人問道:“我家公子今日出來踏青,姑娘旅途勞頓,不若進亭歇腳。”


    那人半句不歇:“姑娘放心,我家公子絕無半分冒犯的意思。”


    這位公子確實毫無冒犯的意思,他已經準備撤出亭子讓予她用,自己在離亭稍遠的山石上鋪了塊布就坐下了。


    林淡穠遲疑片刻,總覺得自己像是欺負了人家,略覺不妥。但如果拒絕也好奇怪,難道去邀請他一起在亭子裏休息嗎?她不太喜歡和別人扯上任何關係,且既然已經得了便宜就不去賣乖了。


    於是點了點頭,又讓南山前去道謝,魏春帶著侍從進亭收拾東西,挑夫和小和尚便歇在亭外。


    林淡穠坐在吳王靠上,這亭子造的險,但風景也很好。青蔥綠嶺,縱覽風光。


    忽然手背上傳來一點涼意,她攤開手感覺到有細微的雨水。


    魏春湊了過來,道:“小姐下雨了。”


    林淡穠點了點頭,網那位公子坐的地方望過去,他還是坐在那塊凹凸不平的山石上,正好也看了過來,身邊的侍從正在給他撐起衣服擋雨。


    這種樣子實在有些狼狽。


    林淡穠忍不住想笑,今天早上便有雨,這位公子出門竟然還不帶傘,身邊的人竟也一個都沒帶。她對魏春說道:“去拿點雨具給他們吧。”


    魏春應了一聲,就把傘送了過去。她們帶的雨具不少,傘和蓑衣什麽都有。魏春看著人數送了過去,那位公子披上蓑衣,撐起傘,就往亭子裏走過來。


    這回走近了,便能看得清眉目了。這位公子生得確實很高,約莫八尺,土木形骸,不加飾厲,而龍章鳳姿,天質卓然。即便是披著一身蓑衣,也顯得卓爾不凡。


    他是來道謝的。林淡穠反倒覺得不好意思了,這種樣子怎麽能算好心呢,隻是盡了一份路人的心罷了。


    隻是沒想到片刻之後雨勢竟有越來越大的樣子,林淡穠就幹脆讓魏春去把人叫進來,沒想到魏春回來複述道:“那位公子說,不好冒犯小姐。”林淡穠暗罵一聲“迂腐”。


    隻是雨下的越來越大,有傾盆之態,風將雨水都吹得橫著飄,吳王靠也不能坐了,她站起身,看著那邊那個“迂腦袋”,見他穿著蓑衣打著傘直直立在雨裏,任憑吹打。風呼嘯著過去,他反倒越戰越直,不僅一個人站得直,身後還跟著一群木頭樁子,都披著他們林家的蓑衣,撐著她送的傘,還正對著她站著,懟著風站著。


    真是個迂腦袋。


    林淡穠想著,就讓南山把行李裏帶來的紗帳拿出來支起來,就這麽係在柱子上,又讓南山把人叫進來。這樣倒也算是男女有隔了。


    隻是中間的石桌被帳子分了兩半,沒人要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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