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葉槐序的保證,齊謠空依舊不放心。


    但這也不怪他,實在是過去五十年裏,葉槐序招惹過的女孩數不勝數。


    自他們在風辭木的繼任儀式上初見至今,光是齊謠空知道的,和葉槐序有過一些過往的姑娘,就有七八個。


    好在葉槐序隻是風流,絕非見異思遷,腳踩多船之輩,所以緣來緣盡,倒也沒落下什麽薄幸名,反而還有很多人常常念起他的好,說他是個再溫柔體貼不過的情人。


    可齊謠空知道,葉槐序根本不是什麽溫柔體貼之人。


    他和他的驚雪刀一樣,走的是無情道,實則是個極冷酷的人。他待那些姑娘好是真的,上絕崖采花,下東海采珠,隻為博美人一笑。然而待人好的同時,他也從未將這些人真正放到心上,從來一分便是徹底,且再無回頭之日。


    這樣的人,不是鳶羅能招架住的。


    所以今日入了蜃樓,看到葉槐序對鳶羅大獻殷勤,他到底沒忍住出言提醒了自己的朋友。


    齊謠空道:“你莫忘了你的手還是她救回來的。”


    葉槐序:“……”


    “好了好了,把握分寸是吧?”他撫著刀柄,作下了齊謠空想要的承諾,“我答應你。”


    話說到這份上,齊謠空也無法要求更多。


    他想說好,結果葉槐序卻搶在他之前又開了口。


    葉槐序道:“說到我的手,今早在玉凰山時我就想問了,鳶羅她究竟是什麽來曆?”


    “眾所周知,隻有魔才能吸收魔氣納為己用,難道她也是魔?可她吸收了魔氣後,依舊半點修為都沒有。”


    齊謠空搖搖頭:“我不清楚,隻知道她來自東境,前不久剛被雲前輩帶出魔族禁地。”


    葉槐序聽得眉頭直皺:“你說什麽?魔族禁地?所以雲想容銷聲匿跡這些年在魔族禁地?這怎麽可能?!”


    既然聊到了這個話題,齊謠空便幹脆把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得到的各種消息細講了一遍。


    從離塵去過東境,到雲想容可能六十年前就被桃源除了名,再到魔族禁地氣候反常不似東境,一應告知,俱無隱瞞。


    說到最後,他想起蜃樓裏有一座藏書閣,裏麵搜羅了修真界千年以來大部分奇聞異事。


    他問葉槐序:“蜃樓有沒有關於魔族禁地的記載?”


    這問題讓葉槐序怔了一怔,仿佛想起了什麽他不太願意回憶的往事。


    但最終他還是點了頭,他說有。


    “你知道的,當年魔族最猖獗的時候,你們昆侖祖師爺一劍江寒移山填海,斷了他們近兩百年元氣。”


    “可惜他做完這一切就飛升了,甚至沒來得及對世人解釋一句為什麽。”


    “蜃樓後來倒是查過,但沒查出個所以然,隻能推測被他移走的那座山上有魔族命脈。魔族沒了這命脈,修煉變得越來越難,能修至開智的越來越少,直到一百三十年前,魔族忽然多了一座禁地。”


    據蜃樓藏書記載,魔族禁地是當時一位大限將至的魔王圈出來的。


    既是禁地,那自然不能隨意進入,但奇怪的是,他卻要求魔族們盡量在禁地附近修煉。


    從那以後,魔族在修煉上倒是稍微有了一些起色,但也就是一些,威脅不到正道。


    蜃樓觀察了一陣,本想進去仔細探查一番,然而靠近了才知道,修者別說進去了,就連稍接近些都很困難,因為一旦沾上禁地附近的魔氣,就可能失智成魔。


    齊謠空聽得十分驚訝,因為這些事昆侖完全不知道。


    而葉槐序也看出了他的驚訝,歎了一聲道:“我當年看到這些記載的時候,曾經問過我爹,既然正魔有別,魔族也在慢慢恢複元氣,那他為什麽不把這些事告訴四大仙門,合正道之力,將魔族徹底擊垮摧毀。”


    “葉前輩如何說?”


    “他說不論生而為人還是為魔,都沒得選,何況魔族恢複得那般緩慢,根本爭不過妖族和正道,又何必一定要趕盡殺絕。”


    “可這天下並非隻有修者和妖族。”齊謠空道,“東境凡人何辜?”


    葉槐序說我爹當時並不明白這個道理,等他明白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善事,保全了一些生靈,結果最後反倒令更多生靈蒙受了苦難。”說到這他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這件事成了他的心魔,讓他十年不得寸進,最後幹脆拋下蜃樓離開東海,去東境四處救人了。”


    葉梁刀自入道起,就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陣法、機關和法器上。


    他有天下第一巧匠之名,但隻看修為,甚至稱不上一句一流。他在東境行走了五年,最後死在了魔族手裏。


    葉槐序那會兒還在南境學刀,收到這個消息拚了命趕回去也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麵。


    或許是受了養父之死的打擊,處理完葉梁刀的後事,再回到南境,葉槐序使出來的刀,跟從前愈發不同了。


    不同到沒滿半年,他的師父,當時的天下第一刀,青城山主晏青就跟他說自己已經教不了他了。


    “你使的刀這般狠絕無情,對萬事俱無眷戀,再這麽練下去,你不如別再做人,直接做刀算了。”晏青如是說。


    葉槐序當時並不信晏青這句話,但對方都說不願再教他了,他也沒腆著臉繼續留在青城。


    他回了東海,接手了蜃樓。


    執掌蜃樓第五年,他發現晏青或許沒有說錯。


    他的確慢慢失去了對世上萬事萬物的興趣,甚至懶得理會正魔之爭,看到魔族戕害凡人,心中竟也生不出什麽起伏來。


    “我那會兒沒覺得自己這樣有什麽不好。”他說,“我爹想天下生靈都過得好,結果落得那種下場,所以我絕對不要步他後塵。不論人還是魔,死活與我何幹?”


    出乎他意料的是,齊謠空聽他這麽說,竟沒有很驚訝,隻平靜地問:“後來呢?”


    他笑了笑,道:“後來又過了幾年,我聽說你師父出關繼任昆侖掌門,我就去了一趟昆侖。”


    “我沒想到他還記得我,更沒想到他居然收了徒弟。我告訴他我爹死了,他說逝者已矣,我總得活。我說我這不是活著呢嗎,他說不是,我這不叫活,更不叫修道。”


    求道問仙,乃與天鬥,需要世間最堅定的意誌。


    像他這樣失了本心把自己修成一把刀,那就與修道的初衷背道而馳了。


    葉槐序想通這個道理後,方驚覺自己究竟走偏到了何處。


    然而開弓難有回頭箭,一條路走到一半,便很難再調轉方向了,把塵世種種全然扔開,也很難再重新撿起了。


    齊謠空聽到這裏,忽然明白了他這些年不停與人交往,不停約自己一戰的原因。


    他這是在努力讓他自己“活著”。


    再仔細一想,他的努力其實並沒有白費。


    至少如今的他,聽到魔族攻打玉凰山的消息,就立刻趕去幫忙了。更不要說前些年蜃樓還出了錢糧,把離魔族最近的幾個凡人村落遷到了南境去,做得已夠多了。


    齊謠空道:“所以關於魔族禁地,蜃樓也不了解太多,隻知道人或妖若是靠近,就可能被魔氣侵染失智成魔。”


    葉槐序:“對,所以你告訴我雲想容和鳶羅都是從那出來的,我才會那麽驚訝,魔氣入體有多可怕,你今早已看到了。”


    齊謠空:“阿鳶非人非妖,可另當別論。”


    葉槐序:“那雲想容呢?她總是人吧?按她的說法,她可是極有可能在裏麵待了六十年,她居然沒成魔?”


    “我們誰都沒進過魔族禁地,也許禁地之內並無魔氣呢?”齊謠空說。


    “就算禁地裏沒有魔氣,她進去時也不可能一點不沾上的。”葉槐序很肯定,“我這些年不止一次想靠近去看一看那裏到底有什麽,但毫無辦法,她修為不比我高太多,怎麽會毫無影響?”


    兩人說到這,發現不僅原先的謎題沒解開,還多了些新的,令整件事愈發撲朔迷離,仿若霧裏看花。


    “算了。”齊謠空說,“這事先放一放吧,眼下最重要的事還是盡快截住宿羯的手下。”


    葉槐序也同意他的觀點,長籲一聲站起來推開煉器室的門。


    兩人回到底層的時候,鳶羅還坐在原先的位置,但身體歪了大半,看樣子是因為沒休息夠睡著了。


    齊謠空見狀,下意識放輕了腳步。


    可歪在座位上的少女還是在他靠近的時候有了反應。


    她皺了皺鼻子,似是在夢中辨認出了他的味道,含糊不清地喚了一聲掌門哥哥。


    齊謠空原先以為自己已經徹底習慣這個稱呼,此刻看她在睡夢間嘟囔出這一句,竟仍是心下一軟。


    他走過去,想扶正了她再帶她去休息得舒坦些,結果剛一站定彎腰,就看到她顫了兩下眼睫,緩緩睜開了眼睛。


    因為彎著腰,此刻他離她極近,近得幾乎能完整看清映在她眼中的自己,以至於下意識頓住了呼吸,心跳也因此漏了一拍。


    這對他來說,已算得上是失態了。


    可惜令他失態的“罪魁禍首”對此毫無所覺,一睜眼看到他,便立刻衝他露出了一個笑。


    “掌門哥哥你下來啦。”她說,“我給你留了一個落星果,可好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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