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說,方棠是個稀奇古怪的女孩子。


    可方棠也覺得,林澈是個稀奇古怪的男孩子。


    他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想法,經常讓人摸不著頭腦。


    不過,也許就因為他倆都稀奇古怪,才會成為青梅竹馬吧。


    方棠的紅領巾一直戴在校服領子下。


    到晚上吃飯的時候也沒有取下來。


    這次不是忘記了。


    她隻是想要給爸爸媽媽看看而已。


    ——雖然她因為滿腔疑惑,並沒有感覺到太多開心。


    但她覺得爸爸媽媽應該會高興。


    電視上湯姆和傑瑞又展開了追逐戰,伴隨著激烈的音樂。


    方棠津津有味盯著電視,幾乎忘記吃飯。


    爸爸媽媽的聲音偶爾會拔高幾分,有些尖銳,蓋過電視。


    到了這種時候,方棠就趕緊扒幾口飯。


    ***


    方爸以前當過兵,退伍之後成了個配送司機。


    經營的是牛奶生意,在河邊租了個小倉庫,裏麵堆滿了貨物。


    他的工作就是每過上一段時間,去廠家以最低的價格拉上一大堆奶製品,然後再把這些東西批發給鄉鎮上的零售店。


    每箱牛奶隻能多賺幾分錢。


    方父總說,賺的都是人力錢。


    因為他負責把在方棠眼裏重到可怕的牛奶裝上車,再卸下來,放到商家指定的倉庫中。


    每天抱上抱下百來件牛奶,然後回家貼膏藥。


    方棠眼裏爸爸溫柔好說話。


    外人眼裏就是老實好拿捏。


    鎮上有幾戶商家,欠著一兩年的牛奶錢了,死活不肯給。


    舊的帳還沒收回來,新的欠條又打了下來。


    方母在公司上班,順帶管管家裏的帳。


    今天統計時,看到方爸又帶回來的五六張欠條,實在忍不住,爆發了一場大戰。


    兩個人好不容易停歇,方母扭頭看看女兒,深吸口氣,把情緒壓下來。


    “棠棠,學校給你發紅領巾了?”


    方棠點點頭,又立刻搖頭:“不是發的,是獎勵給我的。”


    一年級學生的視角和大人的視角並不一樣。


    譬如說文婷就對方棠戴上紅領巾一事羨慕不已。


    但這麽光彩的事情,擱大人眼裏就是“早晚的事”,和吃飯喝水一樣稀鬆平常。


    媽媽隨口誇了一句“能幹”,往後說。


    “棠棠,我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準備送你去少年宮學個樂器,你有沒有想學的?”


    學樂器。


    方棠心髒突然砰的一跳,抬眼往自己臥室看過去。


    門敞開著,書架上有個棕色的冊子——那是她收集卡片用的小冊子。


    那上麵跑著跳著的小人,好像都露出笑容,對她揮著手。


    她嚴肅地晃晃腦袋:“媽媽,我想學畫畫。”


    媽媽很驚訝:“為什麽?”


    “因為我喜歡。”


    方母立刻笑起來:“你學什麽都行,就是畫畫不行,咱家沒一個孩子有繪畫的天賦。”


    方母和她數:“章宇學了兩年,簡筆畫都畫不好。你二表哥被老師委婉勸退,畫板早就積灰了——你爸你媽更是對繪畫欣賞力為零。咱們家孩子,沒那個創造能力。”


    “你學音樂挺好的,培養培養氣質。”


    爸爸似乎對媽媽這個說法也頗為讚成。


    也就是說,她家祖傳學不了繪畫?


    方棠似懂非懂點點頭。


    想了一會兒,做出成熟深沉的樣子。


    “那……我能先去少年宮看看,再做決定嗎?”


    這回媽媽沒有駁回她的意見:“好,那這周六,正好林澈他們要去上課,我們就一起去看看。”


    ***


    千盼萬盼到周六。


    媽媽果然帶她跟林澈一行人一起前往少年宮。


    林澈一路腳步極其輕快,酒窩若隱若現。


    等到了之後,立刻小大人般介紹起來。


    “這棟樓都是補習班,小學到高中課程都有。旁邊那棟是綜合大樓,徐思齊和江簡都在這棟樓上課,學珠算和書法。裏麵還有繪畫班、科技班、手工班什麽的。”


    聽到繪畫,方棠抬眼掃過去。


    樓上藍色的玻璃反射的陽光,明晃晃的,有點刺眼。


    林澈帶著母女倆繞過兩棟教學樓,往操場後麵走。


    “這邊是歌舞樓。三樓以下都是學樂器的地方,上麵是空手道、舞蹈班和合唱班。”


    林澈人緣好,剛一走進大廳,就有好些人和他打招呼。


    也有女孩子跑過來:“林澈,老師布置的曲子你練習了嗎?”


    “練習了。”


    “我沒練習怎麽辦?”小姑娘露出委屈又可憐的表情。


    “涼拌。”


    林澈幾乎沒回頭,雖然保持著正經的模樣,回答卻極其不走心。


    方棠有點想笑。


    偷偷看過去,卻見那女孩一副被噎住的表情,臉色難看往這邊張望。


    她又趕緊把臉繃起來。


    林澈帶她們一路從一樓逛到三樓。


    “一二樓是西洋樂器,三樓是民樂。”


    不少教室空著,顯然是錯開了時間上課。


    方棠透過一扇扇窗子往教室裏麵看,各種樂器眼花繚亂。


    她心思還是在繪畫那邊,對學樂器有些興意闌珊。


    直到——


    走廊上響起個綿長的音符。


    清冽如泉水,在吵鬧的走廊上格外透著股靜雅的意味。


    她驀地抬起頭!


    “這是什麽?”


    器樂聲音不大,卻有魔力般的抓人注意力。


    方母回答她:“古箏。”


    方棠站在教室門口,顯然還想再看看。


    媽媽在後麵和林澈交談:“澈澈,你學的什麽?”


    “鋼琴。”林澈回答,“我鋼琴老師很好,我和我表弟都在這裏上課。不過他在幼兒班。”


    他說著,瞧方棠一眼,聲音稍微大了點。


    似乎試圖把她的興趣吸引過來:“鋼琴……其實挺有意思的,而且聲音也很好聽!”


    可惜方棠看也不看他一眼。


    方母又問:“我平時聽到你家也有吉他聲音,是誰在彈呀?”


    “我和我爸。”林澈乖乖道,“我有時候會跟著我爸學吉他。”


    “真厲害!”


    方母誇他一聲。


    大姐姐又撥了下琴弦,古箏的聲音再次流瀉出來。


    方棠思緒也似乎隨著琴聲慢慢飄遠。


    林澈聲音朝氣有活力,她突然想到開學第一天。


    班幹部的事兒。


    ***


    小學生眼睛裏,能當上“老師的小幫手”是一件非常神聖的事情,哪怕隻是個小芝麻官,也有不少人搶著要當。


    譬如說負責抽背的四人小組組長。


    還有負責保管鑰匙和檢查衛生的生活委員。


    被指派了的同學說話的時候,都有股莊嚴感。


    官民階級初見端倪。


    方棠什麽也沒當上。


    當時文婷安慰她:“沒關係,還有少先隊員呢,你努力一點,一定能選上少先隊員的!”


    方棠卻眨巴眨巴眼睛,用有點困惑的表情詢問:“為什麽班長是林澈?”


    小組長都夠讓人眼饞了,更別說班長!


    在大家心裏,這可是僅次於老師的位置。


    位高權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怎麽就讓大笨蛋林澈給當上了呢?


    文婷卻不覺得驚訝,理所當然地回答:“因為他很厲害呀!”


    “厲害?”


    方棠露出做夢般不可思議的表情。


    他有什麽厲害的?


    狗狗不搭理他,他就對著狗叫。


    第一次見麵名字都寫不來。


    打遊戲也贏不了她。


    ……有什麽厲害的?


    文婷卻說:“你不知道嗎,林澈很出名!”


    她本來就喜歡說話,根本不用方棠接著詢問,兀自嘰裏呱啦往後麵說。


    “他在少兒音樂賽拿過獎。加入過市裏麵的兒童合唱團當領唱。而且他還能說外國話!老師都誇他聰明,我爸媽也經常讓我向林澈學習!”


    方棠微微張開嘴。


    什麽音樂賽,合唱團,外國話。


    聽起來像另一個世界一樣。


    她完全沒有接觸過的,連想都難以想象的世界。


    “我還聽到金老師親口說林澈管理能力強,適合當班長呢!”


    文婷信誓旦旦補充一句。


    那時候方棠知道了一件事。


    林澈雖然不認識一二區的孩子,但一二區的孩子都認識他。


    江簡和徐思齊經常會告訴別人:“我和林澈是好朋友,我們就住在一棟樓。”


    她也可以這樣說,然後肯定能收獲很多朋友——


    但從來沒這樣說。


    她又想到林澈家裏讓人愛不釋手的鐵軌小火車玩具。


    同樣是六歲,卻有不一樣的生活。


    這讓她內心有股奇妙的火焰熊熊燃燒,像是點燃了那架小火車。


    “嗚——”的一聲鳴笛,滾滾前行。


    燙得她熱血沸騰!


    不是沮喪,也絕對不是嫉妒。


    是一股想要蠻橫生長的衝力!


    她不想借著林澈的名聲去認識小夥伴。


    因為她覺得……那樣不好。


    她憑自己就可以認識好多好多人。


    而文婷她們談起林澈時,對他會好多好多技能,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方棠可不覺得他會的本事,是天生長出來的。


    誰還不是靠學習呢!


    大笨蛋林澈可以很厲害。


    她也可以!


    她拿定主意,握好小拳頭表明決心,轉過身。


    “媽媽,我要學古箏!”


    ***


    方母似乎也覺得古箏挺好,爽快地答應下來。


    報完名,帶著方棠準備離開。


    少年宮操場上有塊不小的區域,用作兒童樂園。


    剛才走進這裏的時候,方棠就瞧了好幾眼。


    她想去玩。


    所以她告訴媽媽自己想要在少年宮呆一會兒,到時候和林澈他們一起回家。


    媽媽應允,叮囑幾句,先行離開。


    方棠一個人也能玩得很開心。


    在大圓環裏鑽來鑽去,走走平衡木,又去坐坐彈簧馬。


    最後好不容易玩累,她坐在秋千上開始發呆,有一搭沒一搭的晃動。


    太陽斜斜掛著,溫度讓人覺得暖呼呼的。


    風又很輕。


    特別適合打盹兒。


    直到下課鈴響,她才回過神來。


    方棠懶洋洋打了個小哈欠。


    旁邊幾棟教學樓都一下子嘈雜起來,還有紛遝的腳步。


    沒過多久,操場就變得熱鬧。


    方棠揉幾下眼睛,腳尖點著地麵。


    剛要晃動,就聽見一聲“你怎麽沒回去?”


    聲音幹淨又明朗,落在耳朵裏麵很舒服。


    緊接著,秋千的繩子被人握住。


    方棠回過頭,這才看見林澈和其他一些孩子站在旁邊。


    孩子們年紀都不大。


    男女俱有,剛才在大廳沒練琴的小姑娘也赫然夾在其中,正用被搶走小夥伴的眼神怒視著方棠。


    方棠和他們大眼瞪小眼。


    有個看起來年紀小一點的胖男孩呆呆問:“林澈,你玩秋千嗎,我推你。”


    “不用,”林澈隨便揮了下手,“你們玩。”


    他握著方棠的秋千繩不放:“棠棠,我推你吧?”


    孩子王也是王。


    大家都想要和他一起玩。


    可這個王現在卻很開心地幫方棠推著秋千。


    方棠的膨脹心理隨著秋千晃悠而升高,一邊也沒忘記悄悄叮囑林澈要雨露均沾。


    ——她從文婷那裏學的詞,文婷是從電視上學的詞。


    林澈的成語書上可沒這個。


    他立刻問:“雨露均沾是什麽意思?”


    “就是不能隻和一個人玩。和所有人都要玩一玩。”


    “為什麽?”


    他暫時鬆開拉著繩子的手。


    方棠回想著文婷對這個詞的描繪。


    “因為他們都在你的王宮裏呀。你不理他們,他們會很孤單。”


    林澈愣愣的。


    好半天,露出“真麻煩啊”的別扭神色,將臉一別開。


    “要那麽多人做什麽!我的王宮裏隻有你!”


    雖然故作不在乎,可聲音極為篤定。


    方棠一頓,突然湧出些感動。


    她下意識要對他笑笑。


    不料林澈又緊張起來,很嚴肅:“那你呢,你會雨露均沾嗎?”


    方棠想了想,點頭:“會。”


    林澈麵色一變,斬釘截鐵道:“那我不許他們進宮,都在王宮外麵站著吧!”


    這回輪到方棠問為什麽了。


    “為什麽?”


    林澈看她一眼,小小的“嘁”了一聲,很不爽。


    “他們要是進宮了,你肯定就不和我玩了!”


    “所以都不許進來,擱邊上站著吧!”


    秋千再次被推高。


    方棠側過臉看看林澈陽光下微紅的臉,疑惑地眨了下眼睛。


    好像……哪裏不對勁。


    又好像沒什麽問題?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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