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冰塊》一躍成了方棠最喜歡的遊戲。


    更喜歡的是林澈怎麽拚命都追不上,還被她活活壓死後,一副咬牙切齒、火冒三丈的模樣。


    ——雖然每到那時候,林澈看起來都很奇怪。


    臉上明明很生氣,兩頰鼓鼓。


    眼睛卻很亮,彎彎的,像在笑的月牙。


    《敲冰塊》的遊戲有一天戛然而止,因為九月凶猛地襲來,他們該上小學了。


    早上八點。


    清晨的涼氣還沒有散開,帶了點紅的初日破開仿佛凝著細小水珠的空氣,一束束灑開。


    方棠走進學校才發現,到場的家長的確寥寥無幾。


    ***


    昨天晚上林澈他爸做了一大鍋蹄花湯,讓林媽媽給左鄰右舍都端了一份。


    方爸趁機問了下開學的問題。


    “家長不用到校,這裏孩子幾乎都是家屬幼兒園直接升上來的,讀小學對他們來說就像換了個教室一樣。家長也沒什麽好擔心的。”


    話雖如此,爸爸似乎依然不放心。


    大清早給她背上書包,攥著她手到了學校。


    “爸爸,你回去吧。”


    方棠有點惴惴不安,也有點不好意思。


    她覺得自己在人群中獨獨一個,像是僅有的那個不夠獨立的小孩。


    這種沒長大的認知讓她很丟臉。


    隻有小孩子才有迫切希望長大的特權。


    方爸沒來得及回答,不遠處就是一聲熱情洋溢的:“棠棠!”


    林澈帶著最燦爛的笑容跑到他們身邊,背著的深藍色小書包在背後一晃一晃。


    他先喊了一聲“叔叔好”,才看向方棠,微微喘著氣:“我起晚了,沒追上你。我本來想和你一起上學的。”


    方棠沒搭話。


    看看他,又看看爸爸:“爸爸,你回去吧。”


    她再次說一遍。


    林澈跟著不停點頭:“方叔叔,我會照顧好棠棠。您放心。”


    他一臉嚴肅。


    看起來倒是有模有樣,像個可靠的小大人。


    爸爸笑了笑,蹲下身,叮囑幾句,總算是匆匆忙忙地離開。


    方棠小手扣著肩膀上的背包帶,微微垂著腦袋,跟林澈往教學樓方向走。


    林澈一個人跟朵花似的:“棠棠,我們去和老師說,我們當同桌好不好?”


    “棠棠,你想當班長嗎?”


    “棠棠,你書包真好看!”


    “棠棠……”


    他聲音突然放小了,有點無措:“棠棠,你怎麽不說話?你是不是,不高興?”


    他小心翼翼觀察著她。


    方棠垂了下眼皮,睫毛軟軟地扇動。


    “林澈,你知道我家為什麽會搬來這裏嗎?”


    她聲音有點悶悶不樂,沒有以往的狡猾和淡定。


    林澈搖了搖頭,認真注視著她。


    方棠像大人一樣歎了口氣。


    “因為我惹外婆不高興了。”


    ***


    1991年10月9日。


    搬家的前一年。


    正值秋老虎,天氣燥熱,雲絮高懸。


    章宇不知道又打著什麽樣的主意,突然在她麵前蹲下:“方棠,上來,我背你!”


    方棠有好多個表哥,但她最怕這個小表哥,立刻搖頭:“不要。”


    章宇威脅她:“快點上來!不然我就和奶奶說你影響我學習!”


    方棠不敢聽他的,也不敢不聽他的。


    磨蹭好久,才帶著一臉快要哭了的表情爬到他背上。


    章宇的確想要捉弄她。


    但人算不如天算,背著走幾步,還沒來得及把方棠甩下去,他自己腳下倒是一滑!


    天旋地轉間,方棠隻來得及記住一聲殺豬似的慘叫。


    等她揉著腦袋上被摔出來的鼓包,頭暈目眩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看到的是更加驚悚的畫麵。


    小表哥滿臉都是血,從額頭開始,汩汩往下淌。


    她指著他,手指幾乎顫抖,想到的卻是——死定了!


    確實是死定了。


    外婆黑沉沉的臉色極為可怕,眼神幾乎要吃人。


    可她沒有吃人,沒有打方棠手心,也沒有像往常那樣,把她關在門外。


    她隻是一言不發地把她所有小衣服從衣櫃裏拿出來——


    方棠衣服本來就不多。


    方棠直愣愣看著外婆的動作,被磕到的腦袋還鑽心的疼,可她一個字都不敢說。


    外婆把她衣服都塞到透明塑料口袋裏。


    有件棉襖怎麽都裝不進去,她順手就把棉襖穿到方棠身上。


    然後近乎粗魯凶狠地提拎著方棠手臂,將她拽到她媽媽宿舍門口。


    “就在這裏等你媽下班,別再來我這裏。”


    外婆聲音很平靜,那種平靜,讓方棠不自覺發抖。


    她坐在樓梯口,摸了摸右邊腦袋,背上全是汗,熱得她呼吸都急促起來。


    可她動也不敢動,更不敢脫下身上的棉襖。


    雖然外婆已經離開了,但她還是怕惹外婆不高興,她不是乖孩子。


    她低頭看著自己手指,眼淚突然大顆大顆落下來。


    她想起很多事情。


    被外婆剪指甲剪到肉,痛得發抖,也咬牙不敢吭聲。如果喊疼了,會被說麻煩精。


    章宇總喜歡用“給外婆告狀”來威脅自己,因為不管他說什麽,外婆都隻相信他。


    家裏的糖果、水果、核桃,都隻有章宇能夠享用。


    這個年紀尚且不知道重男輕女的概念,但方棠卻知道,外婆不喜歡她。


    很不喜歡。


    不管她怎麽努力,怎麽表現,都不能讓外婆高興。


    所以她從小就更能揣摩人。


    既然不能讓外婆高興,那就盡量不惹外婆不高興。


    她在幼兒園老被誇懂事,但懂事的代價,就是不合齡的成熟。她看別的孩子的時候,總有種淩駕於上的孤獨感。


    ***


    不過這些事情都過去很久了。


    對於大人來說,接近一年。


    可對於每一天都十分漫長的小孩子來說,已經過去了十年八載。


    隻是,有一點方棠很清楚,她和別人不一樣。


    她能想到很多讚美英雄的詞匯來形容自己:成熟、堅強、淡然、機靈……


    就好像現在,別的孩子要麽因為想家,在門口大聲哭泣,要麽興奮地期待著新的朋友。


    ——包括林澈也在興奮。


    她卻在為自己與眾不同的超凡脫俗而感到一絲絲憂傷。


    “林澈,這裏的學生都是家屬幼兒園直接升上來的是嗎?你們是不是都已經認識好久好久了?”


    ……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很丟臉。


    她醞釀了情緒,反省了自我,遺世而獨立了半天,說白了,翻譯過來就是:


    別的小朋友早就三兩成群,她擔心這麽特別的自己找不到小夥伴。


    “當然不是!”林澈聲音一下子揚了起來,“我就不是!”


    他拍拍胸脯:“我和江簡都是在機關幼兒園讀的書!”


    “真的?”


    她欣喜了一下,又搖頭:“就算你沒在這裏讀幼兒園,你們從小也都認識。”


    “江簡就不認識,他五歲才搬來這裏。”林澈有點著急,“我也隻認識三區的孩子,一二區的孩子我都不認識!”


    “不過你放心,我會一直陪著你,不會讓你一個人的。”


    他像是看穿了方棠的小心思,做出小男子漢的姿態,鄭重地保證。


    方棠總算微微一笑:“嗯。”


    林澈鬆了口氣,拉住她手:“走,我們先去班上!”


    ***


    家屬小學特別小,一個年級隻有兩個班,每個班四十名學生。


    他們四個全都在二班。


    林澈並沒能如願和方棠成為同桌。


    他個子偏高,坐在了倒數第二排。


    方棠坐在正數第二排。


    中間隔著一個走道和一個江簡。


    林澈瞪了江簡的背影好半天,恨不得看出個洞來。


    但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他要是坐到前麵,對後麵個兒矮的同學不公平。


    棠棠坐在後麵,對棠棠不公平。


    老師在上麵笑眯眯地講了半天,林澈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隻能無奈地感歎。


    算了,這個位置也不壞,好歹能從斜後方看見她呢。


    班主任姓金,是四十多歲的女教師,留著一頭最近在中年女性中非常風靡的小卷短發。


    安排好座位後,讓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到講台上做自我介紹。


    方棠同桌是個皮膚稍微偏黑的女孩,看起來很健康。


    她貌似很興奮,和前麵熟識的人說了一圈話後,終於把興趣放到同桌身上。


    “你叫什麽名字,我叫文婷,你呢?”


    “我叫方棠。”


    文婷興致勃勃的:“我以前沒見過你,你沒在這裏讀幼兒園嗎?”


    方棠搖頭。


    對方像是一下感受到使命感,坐直了。


    “別擔心,到時候我給你介紹班上的同學!”


    方棠對她友善地笑了笑,一點頭:“謝謝你!”


    然後認真看著講台,試圖記住每一個小夥伴的名字。


    文婷偶爾會對同學做補充說明。


    方棠就一心二用,兩邊都聽。


    隻是沒過上太長時間,她就恍惚起來。


    老師沒有限製大家自我介紹的時間。


    不少同學站上去的時候都會抬頭挺胸,露出睥睨天下的神色。


    那一刻看起來像是身處星光舞台之上,下麵全是黯淡無光麵容模糊的觀眾。


    這種姿態,和方棠腦內幻想的姿態一模一樣!


    她眉頭一皺。


    突然意識到事情不簡單!


    方棠看了看周圍。


    小朋友們都很認真。


    可對於上麵同學稀奇古怪的經曆,並沒有太多驚奇。


    她驀地又有了種看破人心的荒謬感。


    她小聲問:“文婷,他們是不是,很厲害?”


    “才沒有!”


    文婷立刻反駁:“隻是他們自己覺得自己很厲害而已。”


    她一臉驕傲自信:“我小時候經曆的才多,我講笑話得過獎,小廚師活動時把指頭切到了,我還生過差點死掉的病!”


    方棠瞪大眼睛,怔怔看著文婷。


    倒不是因為她說出了什麽讓人震驚的話。


    隻是——


    原來大家都覺得自己很特別。


    大家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


    講台是他們展示自我的第一個舞台。


    所以,這場自我介紹,真正的聽眾很少。


    在場大多數人都是等著自己出場的小明星。


    方棠一下失去了興趣,隻理順了自己的介紹稿。


    我叫方棠,我剛搬來第三生活區。


    我有很多愛好,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看書。


    我很喜歡《堂吉訶德》和《浮士德》這兩本書。


    希望以後能和大家成為好朋友。


    她托著小下巴,兩股不一樣的情緒在她心裏沉沉浮浮。


    一股為她過於超前的愛好而感到驕傲。


    一股卻為沒有聽眾而失落。


    兩個小人在心裏不停吵架。她無聊地想著,如果自己能變成表哥喜歡的光genji——


    穿著閃閃發光的衣服,梳著酷酷的飛機頭。


    踩上滑板,跳到講台,在亂晃的燈光裏唱一首《風中的少年》。


    大家肯定會覺得驚奇,肯定會把視線都聚集在她身上。


    因為他們都是小明星,而她是超級超級大的大明星。


    她歎了口氣,讓大明星的夢在腦袋裏持續了一段時間。


    直到一聲溫軟傳來。


    “胡蝶。”


    方棠把托著下巴的小胳膊放回桌麵。


    她抬頭看向講台上的女孩。


    身體瘦瘦的,細細的。


    穿著粉紅的連衣裙,一副溫和的樣子。


    她用好聽的聲音輕輕說:


    “我叫胡蝶。住在二生活區。”


    “我的愛好是看書。”


    “最喜歡的作家是前蘇聯的高爾基,最喜歡的書是高爾基的《童年》。”


    ……


    方棠腦袋裏掃來掃去的聚光燈一瞬間熄滅!


    ***


    她張開嘴,表情驚訝。


    這時候“第一個這麽做的人是天才,第二個這麽做的人是庸才”的概念並不清晰,但方棠下意識就覺得很糟糕。


    她是不是,不能再說堂吉訶德了?


    關鍵在她掙紮的時候,文婷還補充一句。


    “胡蝶很可憐的。聽說她姥姥用椅子打過她,而且,她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


    小孩子總覺得“死”或者“離婚”是非常忌諱的話題,在大人的引導下,刻意說成去了遠方。


    可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方棠愣愣地眨著眼睛。


    就連她引以為豪的悲慘背景,此時此刻也拋棄了她。


    因為那個女孩什麽都比她“更多”一點,站在講台上,閃閃發光——


    和林澈一樣。


    “到你了。”


    文婷推了推她。


    “方棠?”


    方棠回過神來。


    她為自己的新發現而難過的時候,不知不覺已經輪到她上台。


    可她還沒來得及換第二套說辭。


    一下子,各種線索在腦海交織,攪成一團,根本理不清楚。


    想說的好像很多,可全都是小片段,湊不成一整句。


    她站起身,攥著小拳頭走上前。


    下麵一排排學生略微仰著頭,微微張開嘴看著她。


    表情很像嗷嗷待哺的雛鳥。


    方棠腦袋依然亂著。


    “我叫方棠,剛搬來第三生活區,我……”


    她微微一抿嘴。


    大家都用好奇的目光注視著她。


    隻有一個人很特別。


    林澈從教室後對她偷偷揮了揮手,綻放開一個超級燦爛的笑容。


    眼睛裏有小星星,酒窩也很可愛。


    她仿佛能看見他使勁搖著的尾巴。


    等著被摸摸頭,或者撓撓下巴。


    方棠深吸一口氣,大聲說:“我很喜歡小動物,最喜歡看的欄目是《動物世界》,最喜歡的動物是狗!”


    “我的夢想是,訓練一隻世界上最聽話最忠實的狗狗!”


    ***


    一年級的孩子什麽夢想都有。


    想當宇航員,想當大官,想當科學家。


    但絕對沒有方棠這樣接地氣的夢想。


    同桌露出不解的神情:“她夢想好奇怪哦。”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當成素材的林澈卻搖搖頭,驕傲地笑起來。


    “不是奇怪,是特別。她是最特別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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