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們團團圍住了寶馬車, 忽然間隻聽“砰”的一聲,是油箱爆炸之聲。緊接著“轟”地巨響後, 車輛相撞處燃起了熊熊火光。


    油箱爆炸。車窗玻璃、各種零件爆了一地, 還好周圍的警察們反應得都非常快地後退閃開, 距離也不算太近,沒有被碎玻璃炸到。陶清風和嚴澹離得就更遠些, 他們都站在另外一側,被關閉的通道欄杆後麵。隻感覺到一陣遙遠的熱浪卷過反方向。


    寶馬車裏有個司機,可是油箱爆炸剛好就是在兩車膠連的地方,把寶馬車前部炸成幾塊,又被滾滾濃煙吞沒,那人在爆炸的一刻便已經死了。


    後來警察們調查出,寶馬車上被炸死的司機,是個無業遊民。監控顯示他是自己一個人在路口進入了這輛不知道為什麽有鑰匙插好的寶馬車上。這輛寶馬車的車主是外省的,監控顯示他的車被盜, 卻看不清盜車蒙麵人的長相。寶馬車也曾經被徹底擦拭過, 在無業遊民上車前沒有指紋。無業遊民是流動黑戶,查不到更多資料。盡管警察們懷疑此人與謝國瑉有關係,卻也找不出特別硬的證據。警察們會繼續追查此事,但顯然除非出現關鍵線索,否則進展不容樂觀。


    不過嚴家那邊得知這件事後,反應就大大的不一樣了。嚴澹差點被撞死, 而警察一時半會找不出和謝國瑉的關係。這件事在他們看來, 必須不能就這樣算了。而且在他們看來, 謝國瑉那缺弦的腦子,未必一個人能想出這項周密的計劃,所以也把莊宇徽列上了名單。


    不管之後警察能不能查出真相。謝家這回是真的涼了。謝國瑉盡管隻判五年,等他出來也涼了,莊宇徽跟著凉。


    而當時,陶清風正心有餘悸地想,還好他們下車快,否則被撞上再爆炸的,就是他們了。嚴老師這輛很昂貴的車,被炸得半邊身子都沒了,徹底報廢,實在可惜。


    陶清風剛轉過頭想和嚴澹討論一下,就看見嚴澹一手撐著減震帶外圍的欄杆,一手支著額頭,半閉著雙眼,額頭上浸出細細的汗珠,顯露出痛苦的樣子。


    “嚴老師?”陶清風連忙去扶著他,關切道:“你沒事吧?怎麽了?有碎玻璃?”


    嚴澹得了陶清風手扶的支撐,喘了口氣,音調還是有些虛弱:“我暈火……這種大火……一會就好,靠一會兒,就好。”


    陶清風不知道什麽叫暈火。但他知道暈血。有些人看到血就會犯惡心暈眩,那有可能是心理作用,小時候流血時遇到什麽恐怖的事情。那麽推而廣之,所謂的“暈火”就是看到火光照耀的情景,也會感到犯惡心和暈眩。


    陶清風心想:嚴老師在廚房炒菜時,不也有灶台的火苗嗎?還是說,那種比較小的火苗可以克服,但是像這種驟發的熊熊大火,嚴老師猛然看到就會誘發暈眩?


    減震帶欄杆旁,都沒有可以休息的地方。陶清風連忙挨著欄杆與欄杆中間相連的,約一米來高的水泥方台坐下,他的一隻手還攙者嚴澹,說道:“嚴老師,你靠著我躺吧。”


    嚴澹頭暈乎乎的,坐下來後歪過頭擱在陶清風的肩上。但是陶清風的肩太瘦了,硌得嚴澹不舒服地蹭。陶清風連忙把他的頭往下托,自己雙|腿並住支撐,然後把嚴澹的頭托在了他的腿上。躺在腿上當然比躺在硬邦邦肩頭要軟得多也舒服多了。嚴澹枕著陶清風的腿,雖然依然閉著眼睛犯暈,但額間蹙紋已經沒有那麽深,看上去並不是那麽痛苦了。


    十多米外,車輛爆炸起火依然在燃燒,周圍沒有助燃物,待會應該會自然熄滅。警察們還在周圍調查現場。有一個警察走過來找他們,看見嚴澹不舒服地躺著,問陶清風;“怎麽了?要不要打120?”


    陶清風放低說話聲音,道:“嚴老師對火有點過敏。他休息一會就好。”


    警察問:“寶馬車裏的屍體,要等法醫來檢查。你們留個車保險的電話,可以先回去休息。過兩天會通知你們來局裏做筆錄。”


    這次出警的公安局,還是上次搭救陶清風那個分局。警察調查過陶清風的事情,和他已經很臉熟了。情況也知道個七七八八,並不需要馬上做筆錄。


    陶清風說:“明白了,您們去忙吧。等嚴老師醒來,我會告訴他聯係車保險。”


    陶清風摸出餐巾紙替嚴澹擦去頭上的汗,看到嚴澹神情已經逐漸平靜下去,似乎是睡著了。


    嚴澹並不是單純入睡,他還做了個夢。


    夢裏並不是冬日薄陽天,而是盛夏的豔陽天。可他必須穿著符合禮數的長袖官服,還要騎在馬背上,前去京郊五十裏外的“進奏存錄院”送這一年留檔的重要奏報。


    “進奏存錄院”就像是一處資料館,保存著每年臣子遞送給皇帝的重要奏折副本,原件當然是收在宮中。但是大楚的開國皇帝,居安思危得太過頭,擔心敵國來犯時來不及轉移重要文件,就在五十裏外的搭建一間資料館,每年都要去送一次。這個規定一直保留下來。


    雖然基本上除了備份之外沒有其他實際用途了,六部也都不太重視此事,每年都是讓吏部栓選的新人,東奔西跑做雜事時,前去報送一趟,需要送過去留檔的帖頭其實不多。路途有三十裏,來去得好幾日。也不是可以乘馬車的寬道,而是窄道,隻能騎馬。


    每年送報時間,都是六月夏祭前,但是這好歹算是朝廷正規事,得穿戴齊整完備的朝服。還要會騎馬的人。所以每年人選雖然都找吏部栓選的新人,但也算是新人裏的苦差事之一了。


    嚴澹在夢裏知道,這件事其實是輪不到他自己的,但是看了看身側並行之人,正是同樣也穿著長袖官服的陶清風,便覺得,自請同擔這份差事,其實不但不辛苦,還頗為享受。


    不過顯然陶清風並不知道,燕澹生是自請過來,和他一起送錄存副本的。陶清風隻是疑惑,雖然同在吏部等待栓選,但是燕澹生和自己平時被分派的差使,很明顯的雲泥之別。這是他們等待的第三個月,燕澹生大概已經確定要被六部其一給錄走,自己卻不知要等到何時。


    沒想到這回上司把苦差事也分給了燕澹生,陶清風以為:是上麵的意思要“磨練磨練”燕三少爺嗎?


    趕至中途,日頭愈發毒辣,中途並無荒村野店,他們將馬趕至溪水邊,找了處樹蔭坐下。


    陶清風解開背囊,取出了包子、饃和水壺,遞給了翻檢背囊一臉懊惱的燕澹生。


    “謝謝,我以為半路是有酒家客棧的……”燕澹生沒帶吃的。


    陶清風失笑想:果然是上麵要磨煉這位少爺,對方怕是還以為可以去酒家客棧聽個小曲,吹點橫笛,和踏青的文人騷客們吟詩解個悶?


    陶清風帶的包子很多。燕澹生倒是不客氣地接過來,咬了一口非常震驚,“何處尋得?比徐廣記的包子還好吃。”


    陶清風自然是沒吃過那一兩銀子一屜的天價金貴徐廣記包子,笑說:“買不到。我娘做的。”


    燕澹生吃得小心翼翼:“果然買不到。”一邊吃著,燕澹生又驚喜地指著馬兒汲水的溪邊,水楣的葦草被風吹開,像是一道波紋般漾過:“那裏有窩蛋。”


    陶清風看了一眼道:“是野鴨子的蛋,挺好吃。”


    燕澹生看向陶清風眼神都變了:“還可以吃?”


    陶清風點頭:“可以的。不過現在是夏天,也不是餓得太厲害,還是秋天再吃吧。”


    燕澹生讚同:“廣川說得對,春夏季節本來就不該田獵漁狩。秋天到了再吃。”


    燕澹生顯得尤其開心。吃飽喝足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往身後樹墩子一靠,笑說:“日頭太辣,先小憩片刻,養足精神再上路吧。”


    陶清風道:“燕兄歇著,我不困,我去給馬弄點草料。”


    燕澹生關切道:“一起去吧?怎麽弄?你別用手去拔草,有些鋒利的草,會割到手。”


    陶清風笑了笑:“所謂弄草料,隻是去把馬牽到水草更茂盛的地方——它們應該已經吃完第一輪了。你歇著。”


    就算上頭意思是少爺來曆練,陶清風想,他怎麽可能真的讓燕澹生去幹活呢。


    但燕澹生還是跟著陶清風一起去牽馬,又高興地認了一通草類,也不怕暴露出自己在田間知識的匱乏,而是盡量和陶清風搭話,總算也找到一種認得的品種。


    “這我認識,一種黑豆,祭祀時會用的五穀之一。隻是為什麽要種在水邊?這裏不像農田。”燕澹生的手輕輕撫過初長的菽苗。


    陶清風道:“是黑野菽,隨便長的,沒有人種。但也別拔,”陶清風很平靜道:“等到秋天,附近饑民吃不飽時,可以救一下命。”


    燕澹生的情緒一下子就低落下來,過了一會兒,說:“廣川,你想去六部何處?”


    陶清風的想法是很早以前就確定的:“我想去禮部的弘文局或修文館,以後進國子監。那就是我能去的地方,和做得到的事情了。”


    燕澹生又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們一定,都能成為好官的。”


    陶清風笑了笑,認真道:“我隻想去當清官,當不成真正意義上的好官。但你可以。燕兄。”


    燕澹生沉吟,問:“清官難道不是好官?”


    陶清風說:“燕兄有所思,想必心中已有答案。”


    燕澹生點頭說:“所以你想去所謂的,清官也能做好官的地方,我懂了。”


    陶清風點點頭,燕澹生從來都這麽聰明,他是真的懂了。這以他的出生經曆來看,其實並不容易。但陶清風心想:燕澹生總歸是不同的,和那些人不一樣。


    燕澹生回到剛才的樹蔭下坐著,這回是真的顯出一絲疲憊,後靠著樹墩,很快閉上眼睛。卻總是動來動去,背部硌著疙疙瘩瘩的樹幹,很不舒服,睡不安穩。


    陶清風坐在燕澹生旁邊,重新把包裹收拾了一遍。燕澹生打著瞌睡,靠到陶清風的肩上。


    陶清風身子僵了僵,小心翼翼沒敢動,還盡量調整一點肩頭,讓他靠著稍微軟點的地方。


    可惜陶清風實在太瘦,肩上也攢不出二兩肉。燕澹生迷迷糊糊間睜開眼睛,語氣有一絲幽怨:“什麽枕頭……硌死了……”


    陶清風轉頭,難得地戲謔道:“抱歉,看來在下破舊的肩枕,是無福托燕兄的賢頭了。”


    燕澹生這才清醒一半,愕然地,露出一絲可疑的懊惱,卻又眼珠子一轉,趕緊道:“那不如,借廣川兄的尊腿一靠,在下可有這個福氣?”這樣說的時候,燕澹生甚至往前靠近幾寸。本來兩人穿戴著的官服就熱,靠得近了,更是感到臉上熏過一絲熱氣。


    陶清風一愣,有些無措,卻又轉而笑道:“燕兄都這麽有精神了,那還是盡早上路吧。”


    燕澹生見狀也笑吟吟退開,重新騎馬上路。兩人習得小六藝中“禦”一項,騎術都很不錯。按時把錄檔章帖,送到了“進奏存錄院”。


    黃塵古道逐漸模糊遠去時,嚴澹的夢境,又被縹緲地牽涉到了另一個場景中。


    麵前有個似深鼎的高大容器,裏麵燃燒著他最不喜歡見到的丈高火焰。奇怪的是,嚴澹卻並沒有感到頭暈,大概因為他已經暈在了夢中。


    他咳嗽著,周圍的人傳來哭泣的聲音,他卻看不清那些模模糊糊的人影,眼中隻有火光在閃爍著。


    鼎中有東西,在火焰裏燒去了。


    嚴澹感覺自己在咳嗽,邊咳邊笑,對周圍之人說:“不要哭。我很高興。”


    他又說:“別悶著我這把老骨頭,打開窗子,讓火再大一點。”


    他抬起手,屬於老人布滿皺紋,又枯瘦的手,舉到空中,要去感受吹進來的一縷清風。


    “窗子再開大一點……”他咳嗽說:“讓火……再大一點。風……再大一點。”


    他凝視著熊熊燃燒的火焰,裏麵的著書已經化為烏燼,像是蒼灰的蝴蝶,被火苗舔舐到空中,又碎成齏粉。


    嚴澹在夢裏意識到,他不是暈火,他隻是想從火中看到一個影子,風吹進來的時候,那個影子好像在火焰深處升起。他卻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


    沒關係,風助火燃,風會隨他而去,長風萬裏,去黃泉、去忘川。風是追不住的,但來生是可追的。


    來生……是可追的。


    在那濃霧隧道般的黑暗中,嚴澹半醒半夢之間,腦海中重新浮現出了兩個深刻的念頭,一個來自過去,一個來自現在和未來。


    廣川,你究竟是誰?


    廣川,我還是沒法……不喜歡你。


    嚴澹睜眼雙眼,醒來了。他一睜眼就看到陶清風低頭,關切地望向他。他自己枕在陶清風的大|腿上,睡得很舒服。


    “嚴老師,你沒事了?”


    嚴澹眼前還閃現著夢中點滴,自從他有了對陶清風身份不科學的猜測後,對於自己相關的夢,也多了一絲疑心。夢中的燕澹,夢醒後的自己,究竟有什麽關係?


    難道夢中情景並非自己想象,而是真實的,存在於他腦海裏?


    讓嚴澹愈發真切感受到這一點的,就是那個“黑野菽”。


    自己從小沒有去過鄉下,是沒見過這種豆子的。如果夢境都是人自己根據現實經曆的想象,為什麽他會夢到一種從來沒見過,還講得頭頭是道的東西呢?


    還有“進奏存錄院”這種生僻的官署名,依照它在夢裏的職能,嚴澹想著,這該是史料中被稱為“存文館”的地方。並沒有“進奏存錄院”的名稱留下來。自己能杜撰麽?


    嚴澹一邊想,一邊起身,對陶清風說:“謝謝,我沒事了,不用擔心。”


    兩輛車相撞處的火焰已經被撲滅了。嚴澹給車保險公司打了電話,這種非事主過失的意外狀況,是要全額賠付的。


    嚴澹一邊招呼陶清風走過來行車道這邊,兩人一起等出租車。陶清風問:“嚴老師暈火是怎麽回事?”


    嚴澹說:“我小的時候,坐在車上,第一次看見遠處的森林火災。我看到大火,覺得有個什麽東西在裏麵。但又不知道是什麽。我一度以為是鬼怪,這種想象導致了心中的恐懼。於是就產生了應激的保護措施,讓我再看到大火時,會犯暈眩失去意識。但是家裏燒飯菜的小火苗不會,打火機也不會。”


    陶清風道:“原來如此,得盡量避免見到大火。”


    嚴澹若有所思,“不過我或許,已經找到了克服暈眩的辦法,一旦我知道了火中的東西,不是鬼怪後,應該就不會暈了。”


    陶清風好奇道:“火中的東西,是什麽?”


    嚴澹說:“我夢到了。是書,很多的書。被投到了火中。”


    陶清風更奇怪了:“夢到這種事?”


    嚴澹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最近……總是想一些奇怪的事情。”還夢到了陶清風,但是嚴澹不會說出來。


    陶清風追問:“想一些奇怪的事情?”


    嚴澹不答,反問道:“廣川,你是誰?”


    陶清風嚇得心髒漏跳一拍,還以為嚴澹發現了他身份的什麽蛛絲馬跡的秘密,緊張地思索該如何作答。嚴澹已經自言道:“當然,這是蘇格拉底提的。我們每個人都該問問自己是誰。我最近,也總是在想,我自己是誰這種奇怪的問題。”


    陶清風附和問:“那麽嚴老師,想出來了嗎?”


    嚴澹又不答,繼續反問:“廣川,你覺得,決定一個人是誰的,是他的身體、族別、記憶、性格,習慣,這些東西嗎?”


    陶清風沉默了一會,搖搖頭:“我覺得,是靈魂。”


    陶清風無法說出,他自己就是這樣的經曆。身體變了,記憶讀取了,族別和時空變了,性格可以偽裝,習慣可以培養……可是他是來自一千多年前大楚的陶清風,並不是身體原主人陶清。


    嚴澹說:“我同意你的看法。是靈魂。”


    這也是他對陶清風那個驚駭猜測的立足點之一。


    這也是嚴澹在夢醒後偶爾仿徨的思索之一:自己究竟是誰?自己的靈魂?燕澹的靈魂?是一個嗎?


    不管是不是一個靈魂,嚴澹都覺得,這和喜歡著陶清風,是有關係的。雖然他總是在夢中喜歡得更多更深一些,醒來後就像罩了層玻璃殼子,但偶爾那層殼子後麵,也有小螃蟹在敲擊冰麵,蠢蠢欲動。


    哪怕他並不知道來路,卻仍然控製不住這種喜歡。嚴澹心想:那套說服自己不喜歡的矜持已經被丟掉了。這種事情既沒有道理,也無法精確地衡量,更不能像往試管裏加藥水一樣,讓它想多就多想少就少。


    ——不管那個花盆在不在那裏,我都喜歡著你,也無法停止這種喜歡。雖然無法明確到底有多少,但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喜歡著,不讓你感覺困擾。這和你,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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