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清風一翻果然又找到個認錯的小篆字, 疑惑道:“您弟弟,嚴老師很懂這些東西啊, 為什麽不讓他來編?”


    嚴放冷笑了幾聲, 似笑非笑, 帶著一抹嘲諷語氣:“本家要自己弄啊。”


    聽嚴放話裏的意思,嚴家在華京有個本家, 是他們牽頭弄族譜的。陶清風大略翻了翻,這本族譜的資料還是非常多的,光是人名信息就有幾萬個。從目錄來看,采集了幾十支遷徙地的信息。保留著最開始詳細族人信息的是大旻末期,沒有大楚年間的記載。往上就隻是散落在石碑、雕刻以及方誌中的隻言片語了,費盡心機追溯到西周發源的資料,也不過一塊風化的石碑而已。往後傳到現代,已經有第二十五、二十六世代了。


    陶清風瀏覽著,問:“您和嚴老師, 是多少代呢?”


    嚴放說:“後麵, 祖彣那支,是二十四代吧,沒記錯的話。”


    陶清風照著目錄翻過去,祖彣支從第十三代分出來,二十四代總共有五百多人,次第看去, 陶清風果然看到了嚴澹父母親, 和他們三兄弟的介紹。


    他們家的信息視覺效果特別明顯, 因為族譜人物介紹,要羅列生平成就。很多人都隻是寥寥幾句。但是嚴澹父親幾乎占了整整一頁,陶清風這才知道,嚴澹父親在當人大代表之前,還有過那麽多履曆。由學入仕,前期是不折不扣的“知識分子”,中期是典型的“實幹派官員”,後期則是光榮的“人民代表”。


    嚴澹的母親,則是商界的天驕才女,把家族企業打拚出一片天地,直到現在也以“企業家”的身份在活躍。


    嚴家三兄弟也占了一頁,篇幅最多的,是陶清風沒見過的那個嚴家大哥,看他的經曆就像在看一本驚心動魄的國家反恐維和教科書(當然陶清風並不知道,這隻是允許羅列出來的很小一部分而已)。嚴放不消說,完美地繼承了母親這邊的企業。嚴澹的篇幅也很多,陶清風這才知道,嚴老師竟然已經寫了那麽多論文,出了那麽些學術著作。


    嚴放說:“這信息是三年前采集的,要不是我後來問一聲,小澹後來的那些事都不添,他們還準備用三年前的舊版本呢。三年前是啥,就一句話‘博士’。哼,本家那位女兒也讀了個博士,大概覺得這樣就了不起了吧。結果把族譜校成這樣。”


    陶清風笑了笑,心中感慨嚴老師這一支,虎父無犬子,三兄弟個個都出類拔萃。


    陶清風又重新翻到一開始碑刻上,顯示發源地是“長胤”的那副小篆字,凝視著那個地名,目光溫柔地,仿佛在摩挲著斑駁石刻上的紋路。那副碑刻有些地方已經剝落了,大致敘述的是“長胤”此地有幾家姓氏遷徙。陶清風不由得問嚴放:“怎麽斷定這幾氏裏,有嚴家呢?我的意思是,碑刻那部分風化了,看不到字,能當證據嗎?”


    “都是那樣說的。”嚴放道:“不過我還聽過一個說法,最初碑刻上的姓是‘燕’,後來在某次逃難中,為了避亂隱姓埋名,本家才改成了‘嚴’。不過都風化了,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了。”


    陶清風沒說話,低下頭,手輕輕扶著那一頁的角落,不讓對方察覺自己眼中一閃而逝的波瀾。


    他也永遠無法考證,當年燕澹生的隻言片語,究竟和如今的嚴家,有沒有真如想象中的淵源了。陶清風隻知道,冥冥中,他就像自己給自己罩上一張大網的囚徒,讓這張名叫“燕澹生”的網,無所不在地,把他纏緊,時不時還會令他呼吸不暢。絲縷光滑細致,卻已勒入骨血,牽動了就痛。


    陶清風讓自己聲音恢複正常,問嚴放:“所以,這族譜,是要交給您們家,去勘誤了嗎?”


    嚴放漫不經心道:“還不清楚呢。我猜本家是想讓小澹給他們弄。憑什麽啊,他們請個專業古文編輯去校對就好了。這點錢也要省麽?跟你說,印族譜的費用,還是我墊的呢。他們還說等印好了,讓族人買了收回款,就把錢還我。老實說我還真看不上那幾個錢,白送他們都不成問題啊。但做事風格我真的……我當初就不該瞎心軟,那位隔了三代的老輩子打電話過來,我一鬆口就答應人家了。”


    嚴放吐槽起來,自帶一種歡快的腔調,跟講相聲似的。陶清風聽著他講話就想笑。


    吃飯的地方,是華京cbd的一棟高樓帶落地窗的包房。那兩個男女秘書沒進來,陶清風坐在嚴放對麵,不由得想到和嚴澹去“蚌中月”吃飯那次,嚴家這兩兄弟,氣質上真的很不一樣,但奇妙地,又有相通的地方,不止是長相。而是一種在自己領域都極富有絕對實力的掌控感。


    陶清風請嚴放點單,那個價位讓他深覺得,大概自己拍廣告的意義就在這裏了吧。雖然相比對方幫忙牽製謝東來那邊的恩義,是遠遠不夠還的。


    嚴放也不客氣,點的都是菜單上宣傳的,米其林二星廚師親手做的,末了,他背靠椅子,示意穿旗袍斟茶的服務生退出房間,才問陶清風:


    “我查過你的履曆,很好奇,你是怎麽跟小澹成朋友的?”嚴放語調還是輕鬆,眼神中卻流露出一絲審視,“難道說,那小子也會去酒吧?”


    陶清風於是明白了,嚴放口中的查履曆,大概把從前身體原主人出道的經曆摸透了。對於和嚴澹的結交,自然會很疑惑了。


    陶清風也不隱瞞:“和嚴老師是在圖書館認識的。”


    嚴放點頭:“這倒是像個合理的地方。不過,你一直跟著莊宇徽、謝國瑉那些人。居然也能鞭策自己去圖書館不斷學習。小澹是不會隨便交朋友的,看來果然有過人之處了。”


    陶清風含糊道:“醒悟得有點晚,以前做了些傻事。”


    “傻事?泡吧抽煙喝酒那些?”嚴放自己點了隻香煙,眼神示意陶清風介意不?陶清風搖搖頭。嚴放給他遞了隻煙,但陶清風也擺手沒接,放在了一邊。


    嚴放搖頭道:“不算傻事,抽煙喝酒泡吧之流,不夠看的。年輕的時候犯傻太正常了。小澹年輕時候,也是個傻裏傻氣的。”


    陶清風失笑,自家人損著說是表示一種親昵,但陶清風當然不能附和,道:“怎麽這樣說嚴老師呢?嚴老師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


    嚴放說:“他知識層麵上還行吧。但小時候腦筋真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陶清風看著對方一臉“快來問我”的表情,隻好心裏暗暗對嚴老師抱歉一聲,毫不猶豫地揭開了八卦的蓋子,道:“怎麽說?”


    嚴放說:“他小升初那會兒,班上有個同學忽然急性發病住院了。其實平時也不算很熟。結果你猜那小子做了什麽事情——他去幫那個成績不太好的同學,考小升初的試了。小學替考查得不嚴格,還真的幫那個同學考上個還不錯的初中。但他自己缺考了,重新讀了一年。可把我家老爺子氣的——其實我爸氣的不是他耽誤一年上學。他後來跳級跳了好多次,不缺這幾年的。而是擔心他目無章法。抽了那小子一頓,說小學能替考,是不是高考也能替?要坐牢的知道嗎?”


    陶清風問:“嚴老師為什麽要那樣做呢?”


    “是啊,這也是我們問他,最想知道的,”嚴放吐了口煙圈:“你猜那小子說什麽:他說,那個同學家裏窮,治病又花家裏的錢,錯過這次考試上不了初中,就要輟學了。他還說,那個同學,其實不笨,能學好的。”


    陶清風動容道:“我覺得嚴老師,很有俠義精神。”


    “道德觀是不錯的,但是吧,不守規矩,是不行的。”嚴放搖頭:“而且,總不可能幫得了所有人,今年替這個,明年替那個,他的學還要不要上?所以我說他傻裏傻氣。”


    陶清風道:“不會的。隻是當時他目睹那件事,行使力所能及的‘仁’與‘義’而已。嚴老師那麽小,就有這種心性,真是個很好的人。”


    嚴放打量著陶清風:“你很能理解他啊,怪不得能成為好朋友呢。但在我們這些親人眼裏,他這樣的舉動,終究還是讓人擔心。上大學那會兒也是。”


    嚴放又吐了口煙圈,繼續道:“他在華大是校學生會的,身體也還不錯。大學|運動會,華大馬拉鬆接力的第三棒運動員,前一天晚上忽然發燒了。他平時練點散打,打點球,又比同齡人小幾歲,可能就給人身體很好的錯覺。所以把他叫去替跑。但馬拉鬆是真沒練過——替得差點出事了。他跑到一半就感覺快不行了,但一直在跑一直在跑,到終點就昏過去,被抬醫院搶救了。到了什麽程度——他的肌肉開始溶解,消耗度太大了,足足在醫院裏躺了一個月。”


    陶清風動容道:“嚴老師他自己,也想不到會消耗那麽大吧。”


    嚴放又搖頭:“後來他躺在醫院的時候,說跑著跑著,覺得自己要死了。我大哥就罵他,說要死了你怎麽就不停下來呢?自己身體在發訊號都不聽嗎?但是那小子說,前麵的同學還在等著,就一直在勉強自己往前跑……你說是不是傻,拎不清。”


    陶清風道:“嚴老師真的是很會替別人考慮的一個人。不恤己身,令人敬佩。”


    “但家人很擔心啊。”嚴放又重複了一遍,繼續道:“他研究生本來保送的,但是當年,他的係裏有個導師——不是他的導師——讓他室友做個獨立課題,回頭發表出來的時候,連第二作者的署名都不給那個室友。平時也壓榨他室友威脅不給畢業,做了些惡心事情。那小子就給室友打抱不平,實名把係裏這位導師舉報了。而且這事情他一直瞞著家裏,否則家裏還可以罩著他……”


    嚴放又抽了一口煙,語氣有些寥落:“這位導師當時是副院長,各方都有點關係,在舉報結果出來之前還很囂張,覺得壓得下來,還把小澹的研究生保送資格給擼掉了。這個副院長後來隔了三個月終於被拿下來了。可那個時候早就過了保送階段,且不到兩個月就要考研了。學院裏也沒法立刻給他恢複保送名額。家裏倒是有門路給他保到其他學校的研究生,但華大的搞不到,太難了,他又不願意。聽他同學說,那段時間天天早六晚十二,他提著個麵包和水,在考研自習室裏一坐就是一整天。回頭整個人瘦了十多斤……也是自己給自己找的罪受。”


    陶清風道:“真正有實力的,就算遇到不公平之事,最終也能走到相同的地方。我不覺得嚴老師傻,我之前就很尊敬他,他是個博學而正直之人。今天聽您說了這些事,我更佩服了。”


    陶清風心中,隱隱湧動著一股奇特的感覺,他從窺探到的,自己沒有認識過的嚴澹的少年時代,又情不自禁地,看到了仿若燕澹生的痕跡。這種對比,反正怎麽堵都堵不住。那就隻好堵不如疏,沉默地放肆著。陶清風對自己的自暴自棄很無奈,可是又無法斷絕。


    “但很讓親人擔心。”嚴放今晚第三次重複這句話。“我告訴你的目的是,小澹很少有朋友。他那個人,看起來很多人都很喜歡,他也對他們很好。可是替考過的是同學,替跑過的是學弟,打抱不平過的是室友,他在說這些事時候,用的稱謂,都是有講究和分寸的——直到那天,我第一次,在他的口中,聽到了,你是他的朋友。或許他還有別的朋友吧,不過明麵上說出來,希望我們動用家族力量去替他幫忙的朋友,你是唯一一個。他連自己的事,都不會讓家裏幫忙。所以說,希望你知道後,能多看著點,讓他規避一點那種,家人會擔心的事情。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請您放心,即便您不說,嚴老師對我有恩有情,我不希望他受到傷害。我也會去保護他。”陶清風道:“我不知道嚴老師有多少朋友。但我現在,就隻有他一個朋友。”


    嚴放顯得有些吃驚,道:“雖然我和你不熟,但似乎有些理解了——你和那小子,的確很像一類人。都是那種——”


    他沒有說下去,一時半兒概括不出來。那種看似友善實則寥落,看似克製清醒卻又赴湯蹈火,看似溫柔淡泊卻又深情孤注。


    陶清風在等菜的時候,又主動看起了那本族譜,他翻到了更多的照片那欄,這些是黑白照片,像是從古籍上拓印下來的,不僅有小篆字,還有甲骨文,旁邊的翻譯,幾乎都以白框替代。


    在大楚那時候,針對金石研究,散落的文獻不像現在那麽多。所以破解的甲骨文,是比現代多的,陶清風認得這副帛書上大約一半的文字。他之前聽嚴放說,校注這些照片的人的水平不行,就以為對方也沒把甲骨文認出來,不由自主道:“這裏麵解出來了一半多的甲骨文,可以請專業古文編輯加上去……”


    嚴放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雖然他在此道上不是專業,但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因為他聽弟弟說過,很多甲骨文迄今為止都沒破解。但陶清風低頭看書,並沒有看到嚴放的表情。


    嚴放就拍了張圖片,說:“本家是懶得請古文編輯了。不過小澹應該認得,沒關係的。”一邊偷偷把圖片給嚴澹發了個微信,然後撥通了電話。


    電話接通後,嚴放笑著對嚴澹說:“猜我在和誰吃飯?之前給你講的,老輩子指使我去印廠見勘誤的‘一字師’,你知道他誰嗎?是你那小朋友啊。你說地球怎麽那麽小。”


    嚴放聽對方講了一會兒,又對著手機道:“別急,等我說完會把電話給他的。你先看微信,認得那些字不?”


    嚴澹在電話那頭翻開了微信,一篇全是甲骨文的帛書,轉頭問:“什麽意思?就算這些字破譯一個國家獎勵十五萬,我也掙不到這種外快,一個都不認得。迄今為止一個都沒解出來。”


    嚴放這下證實了,幾乎是懶洋洋,慢悠悠的語氣:“你不行啊小弟。你這位小朋友,”他幾乎是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陶清風,“他說,能認一半多。我覺得,他馬上就要發筆小財了。”


    電話那頭的嚴澹,和旁邊坐著的陶清風,幾乎同時冷汗湧上後背。嚴澹握著手機,隻覺得無端透出一種毛骨悚然的意味。而陶清風則心中一緊,思索著對方言下之意是什麽?如果嚴老師在電話那頭,說這些字不認得,那自己豈不是不小心暴露過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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