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澹看陶清風神色平和的樣子,並沒有多想。十年青春的確挺寶貴的,但如果是交換一億這種天文數字,對於普通人來說,似乎也沒有多少可抱怨的。最重要的是,這似乎並不太影響陶清風勤學的心態,頂多是沒什麽時間做深入的研究。但不要緊,沉澱十年,以後做研究的時間,多得是。年輕人,在社會裏積攢些經驗,無論走哪條路,都是好事。


    嚴澹便沒有糾結在這個問題上——盡管後來他無數次地後悔——而是聊起了那幅添加了許多上下文的劉敢辜語錄體。


    “小陶那天寫的書法,斷章連接的句子從何看來?”


    陶清風一怔,那天之後,自己進組待在影視城,沒有時間去圖書館看《本紀稿》和《通鑒稿》最後成書的情況,也沒有時間去找那本他很感興趣的《崇安三十六年間大事要錄》。


    他倒是曾經看沙洲指揮一堆助理,個個捧著平板查奏章格式,從而順利學到了“上網查書”這項技能。


    然而很快陶清風又意興闌珊,因為他發現那個小方盒子連通的據說“世界上什麽都有的”窗口,能查到是書籍多半是“掃描件”,很多古籍甚至根本沒有,包括他感興趣的那本《崇安三十六年間大事要錄》。在沙洲助理們各種哀嚎的“臣妾們做不到”的背景音中,陶清風也沒有找到《天勝本紀》和《大興通鑒》的完整版——但他以為僅僅是“世界窗口”上麵找不到,真正的圖書館,或者古老的書閣中,肯定是有的。


    那天他聽到嚴澹批評孟小丹不親自翻找《曆代通鑒語錄體》的五百卷,便也去找了網絡上的《曆代通鑒語錄體》,然而在線閱讀的內容非常簡陋,不足十分之一,唯一完整的還是個“20g”的掃描件,便明白了孟小丹的難處。


    說到20g這種概念,由於點開“世界窗口”裏各項目都很快速,陶清風便也以為很快能取得這份掃描件,沒想到實在太大了,很久很久都沒能下載完全。


    陶清風去問蘇尋為什麽會這麽慢時,對方一副“什麽學習資料能有20g?小陶哥你下的是動作電影合集吧”的吐槽,讓陶清風莫名其妙地汗毛直立,他又聽不懂,覺得對方眼神說不出詭異,以為自己又說錯了話,連忙轉了話題揭過去了。由於速度實在太感人,最後也沒能把那份資料下載,沒核對成功。


    今天聽到嚴澹一說,陶清風呼吸一窒,暗道糟糕,心想難道就算那五百卷搜刮空了,其實也是不完全的記錄?自己想當然地以大楚弘文局的《天勝本紀稿》和《大興史鑒稿》原始材料補全。但實際上,那些材料,並沒有流傳到這個時代?


    ——嚴澹肯定要他說出處,他總不能說自己就是大楚的候補校書郎之一,當年專門整理前朝起居注,搜集資料,編撰前朝史書的吧。


    陶清風心念電轉,隻有采取最無奈的一個辦法——耍賴了。他裝作努力地想了一陣,以無辜的眼神看著嚴澹:“其實我……我忘了。小時候,在一本舊書上看過,但是現在,找不到那本書了……”


    這真是陶清風來到這個時代以來,想出的最沒說服力的借口了。他沒有放過嚴澹眼神中一閃而過的失望之色,心理一陣愧疚:嚴老師,我甚至可以把大興所有帝王沒流傳下來的《本紀》全文背給你聽。但我又如何自處?如何解釋?


    嚴澹心中大呼可惜,他基本已經相信自己腦補裏的:有善本存在。但已經找不到了。小陶記在腦子裏的內容,雖然嚴澹想要無條件相信,那些成文也的確非常契合,但真正做起研究來,是斷不能以此為憑的。


    不過,既然真的有善本,說不定有朝一日能重見天日,並不需要弄清楚內容,隻要確知“是存在過”這件事,就讓嚴澹內心大慰,他反過來安慰陶清風:


    “沒關係,你記得,就很好。那麽《體用論疏》上下文,也是你小時候看的麽?”


    陶清風趕緊順著話裏台階下,點頭道:“是啊。印象挺深刻的,一直記到了今天。可惜那些書恐怕找不到了。”


    他那一瞬間,深刻體會了弘文局同僚們說的“孤篇難證”的遺憾:很多有價值的記載,由於是孤篇,查不到作者身份和成書情況,便難證真假,不能被編入正史。


    而如今,他便是那個“孤篇”。在一千年後,隻有他一人,來自古老的時空中。視線漸漸模糊,陶清風趕緊低頭,屏住呼吸,把那股心中酸楚壓下去,以免眼眶發紅露出端倪。


    嚴澹點頭,沒窮究追問了。他發現陶清風神思有鬱,心想好不容易吃頓飯交流,本來該是愉快之事,卻惹得小陶因為找不到書而內疚,就得不償失了。


    嚴澹在知道了陶清風現狀後,在惋惜之餘,也覺得此人值得一交。既是交友,最重要的還是開心。於是嚴澹打開手機上備忘錄,寫了一些東西,推給陶清風,笑道:“不說那些了。我們來做個遊戲吧。學術界值得把玩的東西——多得是。”


    陶清風抬頭,望著那輕鬆的笑容,內心忽然一窒:模糊的視線還未完全轉清晰,那一瞬間,他依稀看到,隔了千年的時空,燕澹生在朝著他,露出了愉快的微笑。


    陶清風趕忙低頭,順著嚴澹手機上移開的修長手指,鎮定下來,將備忘錄裏的句子收入眼底,也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是著名的經學五爭,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這逐漸占據學術界的統治地位,發生了不少的糾紛。其中最出名的,有五項。


    陶清風看著那些熟悉的辯題,笑問:“怎麽玩?”


    嚴澹招呼服務員,取了一遝便簽紙和兩支筆,給兩人各揭了五張,道:“借東風的玩法。”


    借東風是三國時的典故,赤壁一戰前夕,諸葛亮和周瑜商討進攻曹軍的計策,兩人各在手中寫了一個“火”字,達成了一致的意見。


    經學五爭,每個論題都綿延千年,無高下之分,僅是不同的研究流派。嚴澹的意思,就是兩人各寫下每個經學之爭,自己所站之立場,擁護之主張,不知有沒有瑜亮的默契度。


    嚴澹和陶清風相視一笑,各自提筆,在便簽紙上,寫下了自己的答案,然後攤開,排在了一起。


    “一、今文,還是古文。”


    ——“今文”,“今文”。


    今文經是隸字,古文經是大篆,這是孔子的論作字體和篇目的爭議,孰為真假,至今依然有不同學派的道理。


    “二、齊學,還是魯學。”


    ——“魯學”,“魯學”。


    魯為孔子講學的地方,齊為孟子,荀子遊學的地方,經學在齊魯盛行,齊魯兩國口音不同,文字不同,經解不同的爭論,就發生了。


    “三、師法,還是家法。”


    ——“師法”,“師法”。


    西漢立五經十四博士,師學由此始。東漢卻更重家法,師與家之爭由此始。


    “四、官學,還是私學。”


    ——“官學”,“官學”。


    官學有學官,開壇置弟子,傳布更廣。私學就是由私人傳授,由西漢伊始。二者都各有傳承至今。


    “五、漢學,還是理學。”


    ——“漢學”,“漢學”。


    漢學是西漢時的主流思想,主張“通經致用”,主要是書本上的經學;而理學是後來大儒們發展出的另一個學派,區別天理人欲,講究明心見性,是抽象心理上的經學。由旻末開始的爭議,也直到現代,還懸而未決。


    嚴澹和陶清風對視著,兩排一模一樣的字眼無聲昭示地十足的默契。他們沉默不言,然而眼中溫柔笑意感染到了彼此的心裏。陶清風透過嚴澹的雙眼,那雙通古幽微,神似故人的眼睛,心中感到一陣陣綿長悠遠的安心餘韻。嚴澹周身湧現出陌生卻溫暖的懷念,像遠古召喚的海浪,一聲聲喚著什麽,深邃的潛意識海底,漸有巨大的影子浮上海麵,卻無法看得分明。


    這樣沉默、卻又默契溫馨的氣氛持續了幾分鍾,兩人才如夢初醒般,彼此對視著笑開了。他們愉快地交流了一番五爭簡介,發覺各自觀點見解,難得地深得彼此之心,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過了一個多小時,蘇尋來接陶清風時,他們才依依不舍地結束了話題。嚴澹堅持留了個陶清風的電話,陶清風也十分樂意。雖然嚴澹還是不知道陶清風的具體工作,但那並不妨礙他興致勃勃地約他下次工作結束後,去華大裏參觀遊玩。


    有朋來矣,不亦樂乎。陶清風臉上也一直掛著放鬆的微笑,在坐車回影視城的路上,還在不停和嚴澹“發短信”,繼續聊著經史的有趣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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