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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說話的聲音很輕。


    何洺:“你來做什麽?來看看我如今成了什麽樣子,然後好笑話我嗎?”


    方拭非:“我從不做這樣無意義的事。你變成什麽樣, 都與我無關。”


    她從懷裏掏出那封信,將正麵展示給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閃, 上身前傾,想看更仔細一點。隨即臉上露出複雜的神情,似震驚,似迷惘, 似猶豫, 又有點悲傷。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將東西收回去:“你放心, 我不會把它宣揚出去。”


    何洺閉上眼睛,問道:“你究竟想怎麽樣?他跟你是同窗,雖然平日與你關係不好,但心眼不壞。你放過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麽樣。”方拭非將信件在手裏翻轉, 說道:“何興棟不喜歡念書, 閱曆太淺, 為人個性太天真,性格也不夠強勢,從來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獨當一麵,他還太年輕了。他今年十七, 雖然聰明, 卻飽食終日無所用心, 沒學到過什麽有用的東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後的日子不會好過。”


    何洺沒有說話。


    方拭非:“江南貪腐嚴重,已不是一日兩日。陛下連續三年賑災,心裏自然有所察覺。可如果知道你們這樣欺瞞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殺一儆百,從嚴查辦,就不會輕饒。這是大案,你二人終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誰人上去求情都不會有用的。你二人會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審。但這份東西,起碼能叫他少受責罰,還能給他在民間積點名聲,等受完罰,日子不至於那麽難過。”


    何洺:“所以呢?”


    方拭非:“運氣好一些,他判得不重,坐幾年牢,打幾棍就可以出來了。可出來以後呢?他身無分文,還得照顧何夫人。有一個被貪汙查辦的親爹,或許還能有一身傷痛。水東縣他是不能留的,托福,這裏的人應該是恨透他了。其他地方也不方便留,這地方籍不好轉。就算這些都不管。他不能做學問,隻能做苦工。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那種生活,也不知道何夫人能不能接受。”


    何洺手指開始輕顫。


    方拭非恍若未聞,繼續說道:“當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接受了,一切都朝好的發展,其他跟你有牽連、又因此受累的官員,卻絕對不會就此罷休。何興棟變得很危險,對嗎?”


    何洺伸出手指著她的鼻間:“你……”


    方拭非:“這種東西,真假都無所謂,誰人都不放在眼裏。可要報仇的時候,就是一個好理由了。”


    何洺臉上變化莫測,末了歎了口氣:“我兒鬥不過你。”


    方拭非:“我不是要跟他鬥,我也不想他淪落至此。”


    何洺不屑:“嗬。”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如今大勢已定,罪責難逃。區別就在於,要麽一個人死扛下所有罪責,自己死得慘,何興棟也會跟著受牽連。要麽說出你的各個同謀,戴罪立功。朝廷會酌情放寬對何興棟的責罰,作為對你的補償。可你的仇敵們卻不會放過他。”方拭非道,“咬咬牙就過去了,自己扛下來,說不定何興棟還能有條活路。你是這麽想的對吧?”


    方拭非低著頭說:“其實,隻要你被抓了,不管供不供出別人,別人都不會相信你。朝廷查案也不是隻有審訊一種法子,等他們跟著出了事,就會來找你。到時候何興棟都是死路。”


    “還不是拜你所賜!”何洺咬牙說,“你當我不知道?這些不需要你管!你分明就是來刺激我?”


    方拭非:“我今天來隻是想給你指條明路。”


    何洺揮手:“不必!”


    方拭非說:“待我上京,我可以把這信秘密交給禦史大夫,不叫別人知道。如果你願意配合朝廷辦案,再加上這份請命,我有信心能讓禦史公私下將何興棟寬大處理。流放上郡,不加杖,居役三年作罷。”


    何洺怒極反笑:“禦史公?你有什麽本事能見到禦史大夫,又讓他照你的意思去做?你以為自己是誰?”


    方拭非不生氣,繼續說道:“上郡,你知道是什麽樣子的地方嗎?那裏是誰的地盤?”


    何洺說氣道:“林大將軍殺人如麻,嫉惡如仇。上郡更是亂戰不斷,那地方能去嗎?”


    “你覺得他凶殘,我覺得他是英雄。”方拭非朝後一指,“看見跟我來的那個年輕人了嗎?你猜他是誰?”


    何洺不解。


    林行遠的身影從門外透進來,他跟何興棟並排站著,手在空中揮了一下,似乎是在抓蟲子。


    方拭非:“他就是林大將軍的長子。”


    何洺錯愕抽氣。


    方拭非自顧著說道:“林大將軍治下甚嚴,對待士兵雖然嚴酷,對百姓卻很負責。何興棟去了那邊,可以好好生活,我會書信寫去告知,請大將軍的人幫忙看護。他將來肯定能衣食無憂,所謂居役三年或許也能免去大半。就算不似原先富庶輕鬆,但也絕不會差多少。”


    何洺張著嘴,一時說不出話。然目光閃爍,已是猶豫。


    方拭非:“如果他願意參軍,那也隨他。林將軍這人不在乎士兵家世,隻要他表現好,或許還能有建功立業的機會。何興棟的手腳其實很靈活,小時候學過武,即使不倫不類,也比從文有前途的多”


    何洺歎說:“他不適合打仗。他連隻雞都不舍得殺。他這孩子……”


    方拭非:“那是以後的事。以後的事都會由他自己決定了。”


    何洺沉默片刻,說道:“我再想想。”


    “好,你仔細想。”方拭非站起來說,“等我把水東縣的事情處理完了,還是會上京的。該做的事我會照做,不用擔心我去害不相幹的人。”


    隻不過,如何量刑,能放寬多少,隻能看何洺怎麽做了。


    方拭非:“我走了。”


    何洺沒想到自己也有能有跟方拭非心平氣和談話的一天,看她離開後,心裏不勝唏噓。


    方拭非這人不簡單,他可以威脅自己,可以利誘自己,但是都沒有。他將自己表現得坦蕩而君子,而知道自己一定會配合他的建議。


    他很少跟方拭非這人打交道,因為總覺得他為人過於莽撞,自視過高,不可學習也不可深交。原來是反了。


    “爹!”何興棟匆忙推門進來,問道:“方拭非跟你說什麽了?”


    何洺打起精神,說:“沒什麽。”


    “哦。”何興棟也不追問,走過去坐到他床邊:“我給你削個蘋果。”


    何洺點頭。


    何興棟過去拿了把小刀,手握著蘋果,仔細又笨拙地做事。


    何洺偏著頭看他,這樣看,他明明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一個沒見過多少風浪的紈絝,出了這樣大點變故,卻比自己冷靜多了。他能藏得住事,能擔當得起。總是看似玩世不恭,誰知道不是大智若愚呢。


    何洺說:“往後我不能照顧你,你凡事多思考,不要那麽暴脾氣,能忍就忍,忍忍總是沒錯的。外頭不比過去的水東縣。還有好好照顧你娘,她什麽都不會,讓她少哭些。”


    何興棟:“我知道。”


    何洺嘴唇闔動:“爹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呢……”


    “我都知道。”何興棟扯開嘴角笑道,“我又不傻,您兒子聰明著呢,知道什麽是好的什麽是不好的。隻是想做和不想做而已。”


    他的目光明亮如晝,何洺看著不忍挪開眼,喉間發苦:“以前是爹不對在多,如今細細想來才發現。我對你過於偏見,一麵總是叫你做你不喜歡的事情,一麵又不嚴格督促你學習。你十七年,被我毀了大半。”


    “何興棟在水東縣,無憂無慮,無所顧忌。”何興棟繼續笑道,“人人都想做何興棟呢,我怎麽就是被毀了?”


    何洺叫他靠近,抱住他的頭:“是,我兒,是。”


    知道這人欺負不得,對她的態度也放緩了許多。


    那衙役頭疼道:“你隨我去縣衙。此事案情重大,縣令即刻坐堂,國子司業已在縣衙等候。如有冤屈,你可去縣衙再叫屈,自會替你申冤。未經審查,談何定罪?縣令下令拘提你,你若執意不從,才是罪加一等。若將此事鬧大,涉及朝廷命官、科考事宜,案件轉至刑部,乃至大理寺嚴審,隻怕你罪責更重。”


    “好。既然肯講道理,那我自然聽從,不與你為難。”方拭非站起來,幹脆坦蕩道:“我隨你去。”


    衙役不能明白她這態度忽然轉變,倒顯得他先前真不講道理似的。心中不悅,但也是鬆了口氣。


    方拭非從懷中抽出一信,兩手鄭重遞予林行遠道:“請將這封信件,交於戶部尚書。告知他我如今處境,為我一言,以證清白。”


    林行遠不解接過,問道:“這是什麽?”


    方拭非大聲道:“我在水東縣,曾有幸與王長史交談,他賞識我的才華,便替我給王尚書寫了一封舉薦信。讓我來京師之後,找尚書自薦。”


    她還有這東西,林行遠真不知道。


    這大約是她幫王長史重獲陛下信任的回報吧。


    眾人聞言皆是一驚。包括周公子等人,更是萬萬沒有想到。


    手執重權的正三品大臣戶部尚書,於從四品且並甚職權的國子司業,兩者孰輕孰重,根本無須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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