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拭非撓了撓發癢的手背。


    葉書良說:“那你說說看,你所謂的激濁揚清, 撥亂反正, 是多重要的事。可別什麽都冠一個擔不起的名頭。”


    “一點商稅,對戶部對朝廷來說,是, 它或許並不重要。可真相也不重要嗎?不, 它重要得很。”方拭非說, “朝廷律法,本是為了維持天下安穩, 以求清明太平。可如今有人漠視踐踏, 有人非法牟利而不獲罪, 其中我戶部不僅有失糾察之責, 身處其中還倒行逆施, 其惡劣影響,已遠不是區區商稅可比。今日我縱容這件事,來日我也用其他的理由縱容別的事。多少人就是這樣妥協過來的,到最後我也成了惡臭溝壑裏的一員。這不可以。”


    方拭非義正言辭道:“下官是能說好話,可下官私認為,葉郎中乃好善之人, 不是那等虛偽之徒。是以話雖難聽, 還是直白地說出來了。所謂, ‘誕誕之聲音顏色距人於千裏之外, 士止於千裏之外, 則讒諂麵諛之人至矣。與讒諂而諛人之人居, 國欲治,可得乎?’,您說是吧?”


    葉書良問:“那你想怎樣?”


    方拭非:“他們逃到哪裏去,我自然就追到哪裏去。我就不信他們第一次就敢如此大膽,也不信他們毫無背景就來京師惹事。此次事件來看,分明是組織嚴密,經驗老道,那這些是誰教他們的?他們出城的公文是誰批的?賺的銀子都流向了哪裏?幕後究竟有哪些人?之前又騙過多少人?將來是不是會故技重施?這樣的毒瘤,放任他們真的好嗎?您真的能漠然而視嗎?此次他們甚至到了京城,到了戶部麵前,挑釁戶部官員,若輕輕放過,朝廷顏麵何存?”


    葉書良抬手,示意她不用多說了:“你說這些都是虛言。你隻想說,你要嚴查。可你身為戶部官員,難道不明白嗎?他們出了京城,你毫無證據,就拿他們沒有辦法。戶部也不得隨意幹涉各州財政。察院,殿院,是禦史台的官職,巡按各縣,肅整朝儀,也是禦史台的職責。你難道還要轉到禦史台去嗎?”


    方拭非說:“哦,這倒不是我想不想。不過他們若是需要,我很願意配合,替他們分擔。”


    葉書良道:“我可以告訴你他們去了哪裏。他們去了山南東道的襄州,或許就在江陵府。至於財政,自有本州七曹參軍,以及陛下任命的監察禦史負責。如何也輪不到你,也不需要你來分擔。”


    “那真叫人傷心。”方拭非歎道,“可下官不信,戶部沒有別的辦法。”


    葉書良搖頭,揮手道:“你先出去吧。若是有事,我再來通知你。還有,去點名的官員那裏說一聲,叫他放你一回,別把你名字給記上了。就說是我說的。”


    見談不下去了,方拭非並不勉強,行禮先同他告辭。


    雖被拒絕,方拭非卻並不覺得多擔心。她隱隱認為,此事並未結束,發展也未必會違她心意。


    葉書良肯跟她說這麽多,而非直言打斷,大可能是真是有自己思量,隻是目前不便相告。


    方拭非自己猜測,此事牽扯五殿下,葉書良與顧琰皆因此冒險蒙蔽上聽,為殿下遮掩。那如今犯人雖然離開京師,卻絕對不會是結束,此禍不除後患無窮。二人已經幫過一次,即便是為了自保,也會一管到底。


    所以,現在姑且先等著吧。


    ·


    方拭非終於坐回自己的座位,並從陳主事手裏接過一遝公務。提著筆,用心地批閱著。


    她雖然心裏想事,可也知道偷懶是不對的。她怎麽會是那種人呢?


    陳主事見她一臉投入,老懷安慰,心道總算把這人給安排清楚了,由此也安心不少。時刻把方拭非盯在眼皮下麵,就是他在戶部做過的最重要的事!


    眾人也是這樣認為的。其實方拭非此人定是前途無量,受葉郎中與王尚書賞識。如果能不忽然消失去惹事就好了。


    然而最忙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京城各市商稅補齊,後續跟緊,寫公文匯報的雜事交給手下。幾位主事除了要應對下屬的各式問題外,半天就可以處理完要做的事。


    至於解惑,明眼人都知道,不會去找方拭非這樣的新手,所以她是最閑的一個。


    方拭非也不想找事做,就隻能找話聊了。


    她提筆在白紙上畫畫,說道:“葉郎中整日呆在戶部,晚上又回去的那麽晚,他夫人真不會生氣嗎?總是熬夜,對身體不好。他孩子見不到他,都快不認得這個爹了吧?”


    眾人聞言,都沉默下來,然後齊刷刷地扭頭看向她。


    方拭非片刻後才發覺不對,抬起頭對上眾人目光,毛骨悚然道:“怎麽?我說錯了?”


    嚴主事:“葉郎中尚未成婚呐,哪裏來的夫人?”


    “尚未成婚?”方拭非手裏的筆都要掉了,“不會吧?他今年……快而立了吧?”


    陳主事點頭:“是快了。”


    方拭非渾身打了個激靈,腦海中葉書良的模樣都變了,猶豫著猜測道:“是……是因為有什麽不能道的毛病還是怎麽?”


    眾人立即搖頭:“不是不是。你這話可嚴重了。別亂猜。”


    方拭非放下筆,踮著叫過去關門,將窗戶也合上,然後走到中間,小聲道:“說說唄,大家同僚這麽久了,總不能隻有我一個人不知道吧?”


    眾人都有些猶豫。可是說上官的閑話,真是即驚險,又讓人躍躍欲試啊。


    一官員忍不住道:“葉郎中是運氣不好啊。”


    “是啊。可不是?”嚴主事左右窺覷,小聲道:“原先,葉郎中是定過一門親的。結果在即將過門前,那姑娘同人私奔了。當時好大一樁醜聞,著實讓葉郎中蒙羞,被嘲笑了幾日。”


    “不過當時,葉郎中看著並未消沉啊。”


    “能有多消沉?那姑娘本身樣貌德行家世,樣樣比不上葉郎中,郎中不過應父母之命行嫁娶之實,算是孝順。如今娶不到就娶不到唄,會後悔的定然不可能是他呀!”


    眾人紛紛附議。


    在他們眼裏,葉書良簡直是青年才俊裏的佼佼者。樣貌俊,脾氣好,才學深,是京城裏多少人夢裏都想嫁的公子啊。心眼皆瞎的人,才能做出逃葉書良婚的舉動。


    逃就逃唄,有什麽?


    “何況葉郎中心胸廣闊,自然不會在意這些閑言碎語。”


    “對對。”


    陳主事在眾人帶動下說得特別投入:“總之就這樣耽誤了幾年。隨後葉郎中又與範家三姑娘訂了婚。隻是,範姑娘年紀略小,要等她再大一些。好不容易可以成婚了,哪曉得,範家遭逢變故。範姑娘正值婚齡,先是為父守孝三年,又為母守孝三年,這一直到現在都未出嫁。葉郎中為人忠厚,跟著等她。你瞧瞧,這掐指頭一算,日子可不就耽擱過來了嗎?”


    眾人點頭。


    時運不濟啊!


    方拭非說:“不,不是。也可以先成親,再守孝啊。現在哪有這麽嚴格。而且,範姑娘是女兒啊。是她自己說要守孝三年?”


    “這就不知道了。”


    “我心底是覺得,範姑娘還不進門,是因為葉郎中這邊長輩反對。隻是葉郎中不願意取消婚約,這就一直耗著了。”


    方拭非:“為何?當時不是門當戶對談起來的嗎?”


    陳主事說:“是門當戶對,還是郎才女貌呢。可那又怎樣?當時談的時候,範家雙親可皆在呢。今時早已不同往日,範姑娘娘家又沒什麽倚仗,哪能配得上葉郎中?”


    “可葉郎中也一直未娶,想必是喜歡她的吧。”


    方拭非回憶了一下,之前在白雲山上,與葉書良幽會的姑娘,應該就是範姑娘了吧?


    看著著實不錯,二人也應該是兩情相悅才對。


    方拭非不過是開了下頭,這群人就自顧著開心聊下去了。他們也沒想到原來眾人都有類似的想法,還知道的不少。


    哎呀,這一核對,聊得可實在太開心了。


    “這一波三折的,是否與八字相關啊?”


    “沒有,葉郎中那麵相,一看就知道不是和尚命,怎會無子無孫?隻是還沒碰到合適的人罷了。”


    方拭非覺得葉書良父母聽著太過強勢,問道:“葉郎中父親現在何處任職?”


    “他是大理寺的官員。”


    “大理寺?”方拭非驚道,“那葉郎中怎麽跳到戶部來了?”


    嚴主事笑道:“戶部是葉郎中自己考進來的。也是王尚書親自帶著人過來敲打提點過的。還不到三年,就從主事,升到了郎中。不過,你跟他可不一樣,陛下看好他呢。”


    方拭非若有所思地點頭。乍一轉身,就發現窗口外邊投下黑乎乎的一片,似乎有人在偷聽。


    方拭非嚇了一跳,過去打開窗子,發現是林行遠幽怨貼在窗口。見她靠近,滿臉譴責。


    怎麽能把他一個人關在外麵?!太過分了!


    方拭非連忙道歉,去把門和窗戶都開,這事也到此作罷。眾人收聲,不再聊了。


    “你們金部官員……”林行遠嫉妒道,“也挺熱鬧的。”


    ·


    數日後,天氣晴朗。


    顧琰身體好轉,來了戶部。從王尚書那裏走出來後,便又立即叫了葉書良過去。


    顧琰單刀直入說:“我已向陛下請示,擇日前往荊州一趟。暫攝監察禦史,主行財政監督一職。你跟我去一道去嗎?”


    葉書良驚道:“你要親自去?這舟車勞頓的,何必親自去?不用急,我帶著方拭非去就可以了,你得留在京中處理戶部的政務啊。”


    顧琰:“你確定那群人是去了荊州?”


    葉書良:“據回報是如此,那群人已經在那邊呆了半個月了也未離開。”


    “那就是了。”顧琰說,“此事交予別人,我總歸是不放心,畢竟與五弟有關,我不能見他出事。何況荊州那裏,你跟那誰去,哪能壓得住那幫牛鬼蛇神?”


    葉書良倒不急著反駁,而是順著他的話思考其中是否可行。


    顧琰道:“反正戶部兩位侍郎曆來都是形同虛設,王尚書應該已經習慣。我會將要處理的公文都遞給王尚書,下邊的雜事,就暫時要麻煩你多勞心了。。”


    葉書良思索片刻,點頭道:“也可。但你記得要多帶幾個隨行的侍衛,以免遇到危險。”


    “誰要來殺我?”顧琰不屑說,“我死在哪個地方,都是一個麻煩。賠上大好前途來殺一個短命鬼,太不值當了。”


    葉書良歎道:“別這樣說。”


    顧琰並不在意。


    他說:“王尚書倒是讓我多帶一個人去。說應該是能保證我安全的。”


    葉郎中:“誰?”


    顧琰:“前些日子尚書不是說過,少將軍回來了嗎?”


    “哦……”葉書良若有所思道,“是。那這樣的確是好多了。”


    顧琰:“王尚書還讓我帶著你說的那誰去,既然如此,就開始準備吧。你可以譴人過去通知他了。”


    ·


    王聲遠不過是出去逛了一圈,回來就發現桌上多了一堆東西。他掃了眼扉頁,頓時覺得眼睛發疼,說:“這疊東西看著還挺別致。”


    這顯然就是堆疊未處理完的公務。而且還攢了很久了。


    “是。”旁邊的官員幸災樂禍道,“顧侍郎送給您的,說希望您喜歡。”


    “哦。”王聲遠淡定拿起冊子。下一刻臉色變得猙獰,高舉過頭,憤怒地要把書砸到地上。


    官員連忙攔道:“別丟!別遷怒王尚書。你丟了,最後還是要撿起來的!”


    王聲遠氣笑道:“你們這些人,就知道氣我!戶部尚書隻有一個人!氣死我就沒了!”


    他這邊剛勸下,討人厭的李恪守又衝了過來。進來就申訴道:“王尚書,你行事當公道啊。”


    王聲遠正一肚子火呢,悶聲悶氣道:“怎麽?”


    李恪守心中不平:“那方拭非明明點卯不到,也未告假,怎麽就不糾了?”


    王聲遠先是不悅。


    怎麽他一戶部侍郎,竟然去盯著一主事找茬,成何體統?李恪守這心眼能不能大一點?


    瞧瞧他都快忙成什麽樣了,還拿這種無所謂的事情煩他,實在是不公平!


    王聲遠壞腦筋一轉,笑眯眯地抬起頭,說道:“李侍郎啊,何必為了這等小事動怒?我有一樣別致的禮物要送給你,保準你說不話來。”


    李恪守起了層雞皮疙瘩,半信半疑地看著他。


    王聲遠道:“你先回去,回去等吧。我這就找人給你送去。”


    李恪守:“那方拭非……”


    “我記住了,下次罰他。”王聲遠推著他出去,嘴裏說道:“別致的好東西啊……”


    李恪守被他趕回去,王聲遠立馬揮袖,示意下官把整理到出來的,不算緊要的公文都給李恪守搬過去,然後高高興興地鎖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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