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拭非看杜陵在床上坐好,給他擰了條毛巾擦臉,關上門出去。


    家裏肯定是沒有棉花肉的,但還有雞肉。


    林行遠見她出來就問:“杜先生怎麽樣了?”


    方拭非過去切肉,說道:“我給他做點吃的。”


    林行遠看她拿出刀,在兩側磨了磨,就開始剔骨,問道:“你要做什麽?先生這人參湯呢?”


    方拭非:“你可以送進去。”


    林行遠倒了一碗,送到杜陵麵前。杜陵朝他點了點頭。


    看起來精神還是不錯的,神智也很清明。


    他三步一回頭地出來,重新站到灶台邊上。


    方拭非看他傻愣著,便說:“我來給你講個笑話。”


    林行遠心說他哪有那心情?


    “從前有一對夫妻……”方拭非一開口,自己先樂了,繼續笑笑說完了整個故事:“後來兩個人一起落水死了。”


    林行遠擔憂地看著她,不明白她什麽意思。


    “這有什麽好笑的?你……沒事吧?”


    方拭非放下手裏的鏟子,問他說:“不好笑嗎?”


    林行遠遲疑了片刻,搖頭。


    方拭非說:“有時候你不知道,別人說的笑話,究竟是他親眼見過的,還是純粹說笑。你不覺得好笑,我也不覺得好笑。”


    林行遠:“那你為什麽要笑?”


    “那該用什麽表情呢?哭嗎?”方拭非說,“多的是人等著你哭出來看你笑話。哭是沒有用的。”


    林行遠說:“誰有那麽多的閑心?不想哭,那就不要哭也不要笑好了。”


    方拭非蓋上木鍋蓋,在旁邊的矮凳坐下,扯起嘴角道:“可仔細想想,還是好笑的。”


    林行遠皺眉:“你究竟在說什麽?”


    “哈,這世間權勢,腥臭如爛肉,還是能引得人趨之若鶩,汲汲營營。乃至兄弟鬩牆,六親不認。這些人,功名利祿,唾手可得。”方拭非說,“有些人,兢兢業業,忍氣吞聲,終日惶惶,不敢行差踏錯,卻最終落得家破人亡。這不好笑嗎?”


    林行遠:“不好笑。”


    方拭非說:“漢武帝巫蠱之禍中,皇後衛子夫和太子劉據相繼被逼自殺。”


    “他二人未必就是遭奸臣誣陷,《漢書》中固班未曾提及。許是畏罪自殺也說不定。”林行遠聲調拔高,“方拭非,你別拿皇家這些事來做比對。‘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執掌天下的權力,本就不是什麽三言兩語,是非對錯可以辨別的。”


    “皇家的事就不是事了嗎?事社稷不如事宮闈,何其可笑?”方拭非說,“今上斬太子,東宮一百二十一人盡數陪葬。”


    林行遠喝止她道:“方拭非。太子染疫,年二十二歲病逝於陛下行宮。”


    方拭非不說話了。


    林行遠又歎道:“方拭非,你不曾在京城,所以你不知道。但當年太子妃謝氏一族私藏兵器,操練新兵,是我父親親自鎮壓的。確有其事。”


    方拭非:“儲君謀反,就是我聽說過的最好笑的事情。”


    林行遠聽她這樣說,大概就知道她是誰了。可是,她故事裏的人,跟杜陵故事裏的人,總覺得不是同一個。


    林行遠深吸一口氣,問道:“方拭非,你問過杜先生這笑話裏笑的是誰了嗎?”


    “是誰不重要,真相是什麽也不重要。”方拭非說,“師父教我這些,不是想我回到過去,或者庸人自擾。”


    林行遠半晌隻能“嗯”一聲。


    二人坐了一會兒,鍋裏的水沸騰了。方拭非站起來,往裏麵澆了一點麻油,放鹽。再煮一會兒,就撈起來端屋裏去。


    杜陵斜靠在榻上,手歪在一側,眼睛緊緊閉著。嘴角有些許弧度,麵容安詳,看不出痛苦。


    方拭非把肉放在地上,探向他的鼻息,片刻之後,又去摸他的脈搏。


    林行遠緊張立在身後,觀察她表情。屋子裏呼吸聲此起彼伏。


    隨後方拭非退開一步,跪在地上,尊尊敬敬磕了三個頭。林行遠大為哀傷,也跟著跪下,為杜陵送行。


    方拭非過去將人平放在床上,又重新走出去。


    林行遠擔心她,跟著追出來。


    方拭非就坐在門口台階,兩手搭著,神色懨懨。聽見林行遠的腳步聲停在她身後,說道:“師父以前說他大限將至,我問我師父,人死的時候該是怎樣的呢?他說,應該是笑著哭的。哭就哭吧,為什麽要笑著哭呢?人出生就是哭的,難道死了也要哭嗎?他說要哭的。有的人出生的時候會哭,因為哭了就有奶喝。長大就不會了。臨死了終於又有了暢快哭的機會,要哭一哭的。”


    “可他……”方拭非抬起頭,看著遠處黯淡的月色:“終究還是沒哭出來。”


    ·


    天色將亮,城門大開。


    今日司判帶人來到水東縣,正式封鎖了縣衙,開始調取縣衙賬簿。


    對外,是曹司判主事,對內,其實是王長東主導。


    王長東在查汙上,有更多的經驗,知道什麽地方容易出現紕漏,也知道什麽地方可以適當做做手腳。隻等陛下那邊做出決議,發布公文,就可以帶著何洺等人上京審問。


    水東縣如今爆出醜聞,人心惶惶,短時間內找不出比他更合適的人選。這次又是王長東親自上奏諫言,檢舉汙吏,當是一功。長史是一個虛職,錄事參軍是佐官,隻要族中官員在陛下麵前加以求情,陛下應該會讓王長東暫時接管水東縣的一應事務,安撫平民,處理後續。這虛職就成了實職。


    以何洺為突破口,若是順利,能牽扯出一件貪腐大案。待他把事情處理好,再向陛下請辭。將功抵過,指不定他就被調回去了,或許還能官升一級。


    這叫什麽?福禍相依罷。


    何洺名義上還是縣令,曹司判來了,他在兩位衙役看守下,打開縣衙大門,跟著出現在眾人麵前。


    外麵人頭攢動,見到他出現,險些又暴動起來。


    曹司判衝幾人頷首問好,走進門去。


    之前那些砸何興棟書冊的老明經指著何興棟便道:“此子癡傻。”


    “你住嘴你這老匹夫!你這道貌岸然的老匹夫!!”


    原本沉默的何洺聽見這話忽然狂躁起來,一副已經瘋了的模樣,衝向那位老明經,作勢要咬。


    老明經受驚後退,何洺被兩側的衙役攔住,將二人拉開。


    “我兒不是傻子!”何洺散亂著頭發朝他吼道,“我兒才不是傻子!”


    何興棟在一旁苦澀喊道:“爹!”


    何洺轉過頭說:“別哭!記得爹與你說過的話。在這些人麵前哭,不值得!”


    縣衙大門重新被關上,將聲音隔絕在外。


    方拭非要處理杜陵後事,關上大門,掛上白燈籠。杜陵身邊沒有親人,林行遠幫著給他穿壽衣。


    用棉被裹住放在大堂,然後請管燈的人過來念經。他跟林行遠在堂前燒紙錢。


    方老爺得知這消息驚嚇住了,也過來守了一夜。給杜陵燒了一遝紙錢,哭得兩眼發腫。後來未免別人起疑,被方拭非請回去了。


    正好方夫人來求方貴將女兒方穎放出來,讓她能上街走走,方貴一時悲憤,下令多加了半個月。在家裏好好呆著,以免出來生事。


    等方拭非走出家門的時候,才知道水東縣這幾日天翻地覆,鬧得不可開交。


    刺史派人過來爭搶縣衙政務,並要求提審何洺。王長東自然不肯,拖延對峙。無奈搬到何洺的住所外麵,以防不測。


    過後不久,朝廷公文下來,王長東命人快馬加鞭去領,公告過後,這才定下。


    與他所料,沒有差異。


    要說最大的事,大概就是何洺自盡了。


    他在牢中事無巨細,全部招供。按下手印,坦露罪行後,在決定好押解上京的前一天,於獄中畏罪自殺。


    此舉或許是怕拖累何興棟,或許是怕自己挨不住牢裏的日子生生受苦。反正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已經到頭了,走得倒是很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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